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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内篇·德充符(2)

无趾没进去就走了。孔子说:“弟子们,努力啊!无趾是被断了脚的罪人,还要学习以求弥补以前的过错,何况道德完全的人呢!”

无趾对老子说:“孔丘比起得道的至人来,还差些吧?他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当成个学者呢?而他还要追求以奇异虚幻的名声享誉天下,他不知道至人把这些看成是束缚自己的桎梏吗?”

老子说:“为什么不直接使他把死和生看成齐一,把肯定与不肯定看成相同,从而解除他的桎梏,这也许是可以的吧?”

无趾说:“上天要惩罚他,怎么可以解脱呢!”

诵读星级★★

原文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①,曰哀骀它(tuó)②。丈夫③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④;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⑤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⑥者也,常和⑦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⑧,无聚禄以望人之腹⑨,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jī)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汜然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也,适见(tún)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shùn)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shà)资;刖者之屦(jù),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gǔ)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注释①恶人:长相丑陋的人。恶,丑。②哀骀它:作者虚拟的人名,指貌丑而德全的人。③丈夫:男子。④思:思慕,眷恋。去:离开。⑤夫子:指哀骀它。⑥唱:提倡,倡导。⑦和:附和,应和。⑧君:作动词,指处统治地位。济:救。⑨“无聚”句:指不能使人富贵。聚,积蓄。禄,俸禄。望,月满为望,因有满义。⑩知:智慧,认识。四域:四境,四方。指国境之内。雌雄合乎前:谓无论妇女男子都来亲近。期年:周年。闷然:无心的样子。汜然:漫不经心的样子。汜,通“泛”。汜下原脱“然”字,据武延绪、陈鼓应说补。丑:羞耻。恤焉:忧虑的样子。亡:失。子:小猪。,通“豚”。食:吸奶。少焉:一会儿。眴若:犹眴然,目动而惊慌的样子。翣:棺材饰物。资:送。屦:葛麻做的单底鞋。无其本:无所用。本,指上面说的棺、足。没有棺、足之本体,则从属的翣、屦也就没有用了。诸御:指妃嫔。爪翦:剪指甲。指不伤形体。翦,通“剪”。“取妻者”二句:谓匹夫娶妻,休止于外,官不役使,以邀新婚之欢。形全:指妃嫔不剪甲不穿耳,男子不娶妻。为尔:为此,指为天子侍从。才全:即德全,德性充实无缺。德不形:德不表现在外形上。相代:相互交替、轮转。规:度,测度。始:由来。滑和:扰乱和顺的本性。滑,乱。和,指心性的和顺。灵府:指心灵。和:顺。豫:乐。兑:悦,高兴。郤:通“隙”,空隙,间隙。与物为春:与万物同游于春和之中。接:指与外物相接触。生时于心:指从心中反映外物的变化。成和之修:完满纯和的修养(陈鼓应说)。闵子:即闵子骞,孔子弟子。纪:纲纪。忧其死:忧虑人民不得其所而死亡。通:谓通于统治的道理。德友:以德相交的朋友。

译文鲁哀公向孔子问道:“卫国有位长相丑陋的人,叫作哀骀它。男人与他相处,眷恋而舍不得离开他;女人见到他,就向父母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还不如做哀骀它的妾。’这样的女子远不止十几个。未曾听说他提倡过什么,只是经常附和别人罢了。他没有统治的权位拯救别人的死亡,也没有积蓄的俸禄填饱别人的肚子,而且还以其丑陋的容貌使天下人惊骇,他只是应和而不倡导,才智并不超出国人,然而无论男女都愿意聚合在他的跟前。这样的人必定有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我把他请来一看,果然是以丑陋而惊骇天下的人。他和我相处,不到个把月,我对他的为人就产生了羡慕之意;不到一年,我就信任他了。国家没有宰相,我要把国事交给他。他却冷淡一会儿才有反应,漫不经心地像是拒绝推辞一样。我感到很羞愧,终于还是把国事托付给他。没过多久,他离开我走了。我忧伤不安,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又好像没有和我共欢乐的人了一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曾出使过楚国,恰巧看到一群小猪在吸吮着刚刚死去母猪的乳汁,不一会,它们都惊恐地抛下母猪跑了。因为小猪发现母猪不会再看自己了,不能像活着的同类那样对待自己。小猪爱它们的母猪,不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其主使形体的精神。战死的武士,他们下葬不用装饰棺椁。被砍断脚的人,没有理由再去爱他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它们的根本了。做天子妃嫔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环;男的娶了妻子的留在宫外,不再服役。形体完整的人尚且如此,何况保全天赋道德的人呢!现在哀骀它不言语却能使人信任,没有功业却能使国君亲近,能使别人把自己的国家交给他,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德性完善而又不表露于外的人啊!”

哀公说:“什么叫做才全?”

孔子说:“生死、存亡、贫穷、富贵、贤能、不肖、饥渴、冷暖,这都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如同日夜轮转,而人们的智慧不能测度它们的起始一样。因此,一切变化都不足以扰乱其本性的平和,不可让它侵入心灵深处。使心境和谐快乐,畅快而不失其怡悦,使自己日夜一刻不停地和万物共处在像春天一样的和乐之中。这样顺应外物而在心中产生和悦的反应,就叫作‘才全’。”

“什么叫作‘德不形’?”

孔子说:“水平,是因为水静止到极点。这可以成为我们取法的准绳。内心保持高度平静,就不会为外物所动摇。德,就是保全中和之气的修养。德不着形迹的人,人们都来亲附而不愿意离开。”

有一天,哀公告诉闵子骞说:“起初我以为我居于国君的地位统治天下,掌握治理天下的纲纪,忧虑人民的生死,自以为相当通达了。现在,我听了至人的一番言论,我担心自己并没有实际的本领,只会轻率地使用自己的躯体而危及自己的国家。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呢。”

诵读星级★★

原文(yīn)(qǐ)支离无(chún)说(shuì)卫灵公①,灵公说(yuè)之②,而视全人:其(dòu)肩肩③。瓮(wèng)(àng)大瘿(yǐng)说齐桓公④,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⑤,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⑥,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⑦,而知为孽⑧,约为胶⑨,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zhuó),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yù)也。天鬻者,天食(sì)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áo)乎大哉,独成其天!

注释①闉跂支离无脤:庄子假设人名。闉:曲。跂:踮起脚跟;又有不正义。支离:伛背。脤:通“唇”。说:游说。②说:通“悦”,高兴。下文恒公说之,同。③脰:颈项。肩肩:细长的样子。④瓮盎大瘿:也是根据其外貌我处而虚拟的人名,谓其颈部瘤大如盆。瓮,陶制的盛器。,通“盎”,盆。瘿,瘤。⑤忘:指形残。⑥不忘其所忘:不忘其所当忘(指形体残缺)。忘其所不忘:忘其所不当忘(指道德上的不足)。⑦有所游:指游心乎德之和。⑧知为孽:把智慧看成是灾孽。⑨约为胶:把礼义的约束看作是对人的禁锢。⑩德为接:以施小恩小惠为与人交往的手段。工为商:把工巧看作是商贾的行径。斵:砍削。货:买卖,货利。鬻:养,养育。食:饲养。謷:高大的样子。天:指天德。

译文有个跛脚驼背缺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再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他们脖子太细小了。有个脖子上长着瓦盆盘大瘤子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再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他们脖子也太细小了。所以只要有过人的德性,形体上的残缺丑陋就会被人遗忘。人们不遗忘他所应当遗忘的形体,而遗忘他所不应遗忘的德性,那才叫作真正的遗忘。

所以圣人能游心乎德和,把智慧当作灾孽,把礼义的约束当作对人的禁锢,把施舍小恩小惠当作笼络人的手段,把工巧看成是商贾的行径。圣人不搞权谋,哪里用得着智巧?不去砍削,哪里用得着胶合?没有丧失,哪里用得着德行?不求得利,哪里用得着通商?这四者都是禀受于天,也就是靠天饲养。既然禀受于天,又哪里还用得着人为呢?有人的形体,没有人的性情。有了人的形体,所以与人群居;没有人的性情,所以是非就不会在他身上产生。渺小啊,从属于人类的东西!伟大啊,与自然同体的圣人!

诵读星级★

原文惠子谓庄子曰:“人故①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②。”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③,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④。天选子之形⑤,子以坚白鸣⑥。”

注释①故:通“固”,本来。②因:顺。自然:指道、天所赋予的自然形貌和德性。不益生:不人为去增益形貌和德性。③外乎子之神:林希逸说:“外神者,神用乎外也,犹言神不守舍是也。”④据槁梧而瞑:形容惠施与人争辩而疲倦了样子。瞑,通“眠”。⑤选:授予。形:形体。⑥坚白:坚白论,当时名家辩论的重要命题。鸣:争辩。

译文惠子对庄子说:“人本来就没有情感的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是人而没有情感,怎么能叫作人呢?”

庄子说:“道赋予他容貌,天赋予他形体,怎么不能叫作人呢?”

惠子说:“既然叫作人,怎么会没有情感呢?”

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感。我所说的没有情感,是说人不以个人的好恶来伤害他自身的本性,总是顺应自然而不人为地增益什么。”

惠子说:“不增益什么,怎么能保有他的身体?”

庄子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不以个人的好恶来伤害他自身的本性。现在,你驰逐你的心神,操劳你的精力;倚靠在树边嗟叹,靠着枯树枝就睡着了。天给了你形体,你却以坚白论而与人争辩。”

诵读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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