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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内篇·养生主

原文吾生也有涯①,而知②也无涯。以有涯随③无涯,殆已④!已而为知者⑤,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⑥,可以保身,可以全生⑦,可以养亲,可以尽年⑧。

注释①涯:极限,边际。②知:通“智”,智慧,知识。一说作欲望、心思讲,亦通。③随:犹逐,追随、追求。④殆:疲倦。已:助词,用同“矣”。⑤已:此。而:还。为知:追求知识。为,从事,求。⑥缘督以为经:因顺着名刑之间的自然之道作为养生的常法,达到“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的宗旨。缘,因循,沿着。督,中,中道。经,常法。⑦生:通“性”,指天性。⑧尽年:享尽天年,保持自然的寿命而不夭折。

译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就会弄得很疲倦。明知如此,还要不停地追求知识,那就会更加疲倦不堪了!做善事不要有求名之心,做恶事不要遭受刑戮之苦,顺着自然的理路以为常法,就可以保护身躯,保全天性,奉养双亲,享尽天年。

诵读星级★★★

原文庖(páo)丁为文惠君解牛①,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yǐ)②,砉(huā)然响然③,奏刀(huō)然④,莫不中(zhòng)音⑤,合于《桑林》之舞⑥,乃中《经首》之会⑦。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⑧至此乎?”

庖丁释⑨刀对曰:“臣之所好(hào)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xì),导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经肯綮(qìng)之未尝,而况大(gū)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jiàn),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chù)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注释①庖丁:厨师。文惠君:梁惠王。②踦:犹椅,用力抵住。③然、响然:都是象声词。④奏刀:进刀。騞然:刀割物裂的声音。⑤中音:与乐音相合。⑥《桑林》之舞:用《桑林》乐曲伴奏的舞蹈。《桑林》,商汤时的乐曲名。⑦《经首》:尧时的乐曲名。会:犹合,指合乐,节奏。⑧盖:通“盍”(hé),何,为何。⑨释:放下。⑩好:爱好,喜好。道:指规律。进:超出,超过。乎:于。遇:接触。官知:指视觉。官,感觉器官,指耳目等。神欲行:指心神自运而随心所欲。天理:指牛体的自然结构。批:劈。郤:通“隙”,间隙。指牛骨节的间隙。导:引,入。窾:空,指骨节空处。因:循,顺着。固然:指牛体结构本来的样子。技经:指经脉连接之处。技,实为“枝”字之误(俞樾《诸子平议》)。经,经脉。肯:附在骨头上的肉。綮:指筋肉纠结的地方。尝:尝试。:大骨头。族庖:普通的厨工。族,众。折:犹斫,砍。发:磨出。硎:磨刀石。节:骨节。间:间隙。恢恢:宽裕,宽绰。游刃:运转刀口。族:筋骨盘结处。怵然:小心谨慎。然:象声词,形容骨肉相离的声音。委:堆,积。善:犹拭。

译文厨师给文惠君宰牛,手触到的,肩抵住的,脚踩着的,膝顶着的,都发出砉然的响声。进刀时然的粗放声音,没有不符合乐音的,既符合《桑林》舞曲的拍节,又符合《经首》的乐曲节奏。文惠君说:“啊,太好了!技艺怎能达到这种程度呢?”

厨师放下刀回答说:“我所爱好的是道,超过宰牛的技巧。最初我宰牛的时候,所看到的无非是完整的牛;三年之后,就未曾看到过整个的牛了。到了现在,我只用心神去和牛接触而不用眼睛去看。感觉停止了而心神仍在活动。依照牛体的自然结构,劈开筋肉相连的间隙,导入骨节之间的空当,顺着牛本来的结构运转刀口,不曾碰到经脉筋骨相连的地方,更何况大块的骨头呢!好的厨师每年更换一把刀,因为他们用刀割筋肉;一般的厨师每月更换一把刀,因为他们用刀砍骨头。现在我这把刀已经用十九年了,宰的牛有几千头了,可是刀刃还像刚刚磨过的一样。牛的骨节有空隙,而刀刃薄得像没有厚度一般,以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节,宽绰地运转刀口,必定是有回旋余地的。所以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像刚磨过的一样。虽然如此,每当碰到筋骨交错盘结的地方,我觉得难下刀,不得不小心谨慎,目光专注,行动迟缓,动刀很轻,牛就哗啦解体了,就像泥土堆散在地上一样。这时,我提刀站着,环视四周,心安理得,把刀揩拭得干干净净而收藏起来。”

文惠君说:“好啊!我听了厨师的话,懂得了养生的道理啦。”

诵读星级★★★

原文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①:“是何人也?恶(wū)乎介也②?天与?其人与③?”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④,人之貌有与也⑤。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⑥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⑦。神虽王(wàng)⑧,不善也⑨。”

注释①公文轩:人名,姓公文,名轩,宋国人。右师:官名。这里指任右师的人。②恶乎:何以,怎么。介:单足。③其:犹抑,还是,或是。与:通“欤”。④天之生是:天生此足。是,此,指右师其人。独:与“介”义同,指独足。⑤与:赋予。⑥泽雉:野鸡。⑦蕲:祈,求。樊:笼子。⑧王:通“旺”,旺盛。⑨不善:不自由,不安逸。

译文公文轩看到右师便惊讶地说:“这是什么样的人啊?怎么只有一只脚呢?是天生这样的呢?还是被人砍掉的呢?”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天生下来就只有一只脚,人的形体是天赋予的。因此知道这是天生的,而不是人为的。”

“野鸡十步一啄食,百步一饮水,它不祈求被畜养在笼子里。(养在笼子里)精神虽然旺盛,但它并不自在。”

诵读星级★

原文老聃(dān)①死,秦失(yì)②吊之,三号(háo)③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④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⑤,而今非也。向⑥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⑦,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⑧,忘其所受⑨,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xuán)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注释①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②秦失:又作秦佚,老聃的朋友。③三号:大哭一阵。三,多次,非指三声。号,哭而不哀。④夫子:指秦失。⑤其人:一般人,俗人。⑥向:刚才。⑦彼:指众多凭吊哭泣的人。会:聚集。⑧遁天:失去天性。倍情:违背真情。倍,通“背”。⑨所受:指禀受的本性。⑩遁天之刑:违背了天理所得的刑罚。适:有时。来:指生。时:应时。帝之县解:自然的束缚解除了。帝,天帝或自然。县解,即悬解,解除倒悬。道家认为人之一生犹如物悬空中,备受痛苦,死后则可解其倒悬,得到解脱。“指穷”三句:意谓脂膏虽然燃烧完了,火种却流传下去,没有尽期。指,借为“脂”字,柴火上的油脂。穷,指烧尽。这三句以薪喻形体,以火喻精神。薪尽火传,是说形体虽死而精神长存。

译文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唁他,哭一阵就出来了。

他的弟子说:“老聃不是老师的朋友吗?”

秦失说:“是我的朋友。”

“那么像你这样吊唁,可以吗?”

秦失说:“可以的。开始与他交朋友时,我以为他是个俗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刚才我进去吊唁时,看见有年长的哭他,像哭自己的孩子;有年轻的人哭他,像哭自己的父母。他们聚集在这里,一定有不想说的话而说了,不想哭泣的而哭泣了。这是违反天性违背真情的,忘记了其禀受于自然的生命长短,古人称之为违反天性的过错。他出生,是应时而生;他死去,是顺乎自然而去。应时而生而又顺乎自然而死,那么悲哀快乐都不能进入内心,古人称这是自然地解除倒悬。”

柴薪上的脂膏燃烧完了,而火种却流传下去,永不穷尽。

诵读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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