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亦称宋明道学,或称新儒学。它既不同于春秋战国时代的儒学,也不同于汉代儒学。其基本特征之一,就是在儒家主体思想基础上融进了大量的佛、道思想。此特征,无论在程朱理学中或陆王心学中,无论在宋代理学家身上或明代理学家身上,都有明显的表现。相比之下,明代心学大师王守仁及其弟子们的表现则更为突出。其中,王守仁大弟子王畿就是重要的代表。王畿(1498—1583),字汝中,号龙溪,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弱冠举于乡。明嘉靖二年(1523),受业于王守仁。嘉靖五年(1526)举进士,与钱德洪并不就廷试而归。嘉靖七年(1528),王守仁逝世,经纪丧事,持心丧三年。嘉靖十一年(1532),赴廷对,与钱德洪同第进士,进郎中。不久,谢病归。此后从事讲学四十余年,“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 《明儒学案》卷一二,《四库全书》集部)对传播王守仁心学起了重要作用。
王畿的学术思想以其师王守仁的致良知说为核心,在阐发此学说的基础上,形成其独具特色的心学体系。其显著特点是融摄了更多的佛、道思想,使其理学更加接近于佛、道。这点正是他受到当时和后世一些儒学家讥评之所在。黄宗羲说:“先生(指王畿)疏河导源于文成(王守仁)之学,固多所发明”,但很多议论又“近于禅”或“近于老”( 《明儒学案》卷三二,《四库全书》集部)又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心斋王艮)、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明儒学案》卷三二,《四库全书》集部)里不准备对其学术思想作全面论述,而仅就其融摄佛道之处作粗略考察,以就正于方家。
一、无善无恶、虚寂空灵的良知说
王畿是王守仁心学的主要宣扬者,一生讲学,总以其师“致良知”说为依归,对良知本体和致知之法,作了很多阐述。其说虽本于王守仁,但又对王守仁学说特别是对其融会佛、道之处,作了进一步发展。
王畿认为,良知是无善无恶的,又是至善的。他说:“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善与恶,相对待之义。无善无恶,是谓至善。至善者,心之本体也。”(《龙溪王先生全集》卷五《与阳和张子问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98册第346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下面凡引此书,只注明所在卷数、篇目名和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98册上之页码。)说:“良知无善无恶,谓之至善。良知知善知恶,谓之真知。无善恶则无祸福,知善恶则知祸福。无祸福,是谓与天为徒,所以通神明之德也。知祸福,是谓与人为徒,所以类万物之情也。”(卷一五《自讼问答》,第568页。)
王畿又认为,良知本体是虚寂的。在这方面,他有很多论述。他说:“先师良知之说,仿于孟子不学不虑,乃天所为自然之良知也。惟其自然之良不待学虑,故爱亲敬兄,触机而发,神感神应。惟其触机而发,神感神应,而后为不学不虑自然之良也。自然之良,即是爱敬之主,即是寂,即是虚,即是无声无臭天之所为也。”(卷六《致知议辨》,第357页)
“虚寂者,心之本体。良知知是知非,原只无是无非,无即虚寂之谓也。即明而虚存焉,虚而明也。即感而寂存焉,寂而感也。即知是知非,而虚寂行乎其间,即体即用,无知而无不知,合内外之道也。”(卷一六《别曾见台漫语摘略》,第589页。)又说:“心为神之所居,正以有那虚窍子,譬如鸡卵中必有一点虚处,乃其生化之机,不虚则不能生矣。致虚虽是养生家修命之术,圣学亦不外此,所谓密机也。”(卷七《新安斗山书院会语》,第378页)
“人心本来虚寂,原是入圣真路头。虚寂之旨,羲、黄、姬、孔相传之脉。儒得之以为儒,禅得之以为禅。固非有所借而慕,亦非有所托而逃也。”(卷七《南游会纪》,第369页)
王畿还认为,良知本体是空灵的。在这方面论述也很多。他说:“人心无一物,原是空空之体。”(卷三《宛陵观复楼会语》,第294页)当下本体……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当体本空。从何处去识他?于此得个悟入,方是形象中真面目,不著纤毫力中大著力处也。”(卷四《留都会纪》,第319页)又说:“良知,气之灵也。生天生地生万物,而灵气无乎不贯,是谓生生之易,此千圣之学脉也。”(卷一三《欧阳南野文选序》,第504页。)“良知是造化之精灵。吾人当以造化为学,造者自无而显于有,化者自有而归于无。……吾之精灵生天生地生万物,而天地万物复归于无。无时不造,无时不化,未尝有一息之停。”(卷四《东游会语》,第315页。)“良知是天然之灵窍,时时从天机转运,变化云为,自见天则。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何尝照管得,又何尝不照管得。”(卷四《过丰城答问》,第310页)
以上就是王畿对良知本体的主要论述。其基本观点,王守仁曾有过论述。王守仁说:“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王文成全书》卷三,《四库全书》集部)王畿则对这些思想大大发挥了。而这些思想都与佛、道思想有明显瓜葛。“无善无恶”说来源于佛教禅宗。《坛经》云:“佛性非常非无常”,“佛性非善非不善”。惠能教人做心性工夫的法门是:“不思善,不思恶”,认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 《坛经》)王畿所谓“良知无善无恶,谓之至善”,实际是将孟子性善说与禅宗“性无善恶”说相会通,是儒佛思想融合的产物。其“虚寂空灵”论来源于佛、道。大体说来,道家讲虚,道教尚灵。《老子》谓:“虚其心,实其腹。”(《老子》第三章)《管子·心术上》曰:“虚其欲,神将入舍。”(《管子)这是道家说虚的例子。佛教讲空、寂,《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略疏》卷上二:“金刚三昧亦云:众生之心性本空寂,空寂之心体无色相。”(《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略疏》卷上二)佛教讲空寂的例子。王畿就是汲取佛、道这些思想资料后,才造构出良知虚寂空灵论的。
正因为王畿理学融摄了较多的佛、道思想,故曾遭到当时和后世一些儒家学者的批评。而王畿为了表白自己学说的正宗,并非儒学之异端,曾就人们指斥较多的“虚寂”说进行了辩驳。他说“先师有言:老氏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加得一毫有。老氏从养生上来,佛氏从出离生死上来,却在本体上加了些子意思,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卷四《东游会语》,第314页。)畿进一步阐发说:“圣人微言见于大《易》,学者多从阴阳造化上抹过,未之深究。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便是吾儒说虚的精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便是吾儒说无的精髓。”(卷四《东游会语》,第315页)以此证明儒家经书《易》就是讲虚无的老祖宗。在《三教堂记》中,王畿又引孔子之言对上述观点作又一次阐发。他说:“三教之说,其来尚矣。老氏曰虚,圣人之学亦曰虚;佛氏曰寂,圣人之学亦曰寂。孰从而辨之?世之儒者不揣其本,类以二氏为异端,亦未为通论也。……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言良知本无知也。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空空即虚寂之谓。”(卷一七《三教堂记》,第606页。)在《三山丽泽录》中,王畿再一次对此进行了阐发。他说:“吾儒未尝不说虚,不说寂,不说微,不说密。此是千圣相传之秘藏。从此悟入,乃是范围三教之宗。自圣学不明,后儒反将千圣精义让与佛氏。才涉空寂,便以为异学,不肯承当。不知佛氏所说,本是吾儒大路。反欲借路而入,亦可哀也。”(卷一《三山丽泽录》,第261页。)
如此说来,玉畿是否完全否认儒学和佛、道的区别呢?不是。他坚持其师倡言的禅学与儒学“相去毫厘”的说法,称“吾儒与二氏之学不同,特毫发间”( 卷一六《书陈中阁卷》,第599页)“大抵吾儒主于经世,二氏主于出世。象山尝以两言判之。惟其主于经世,虽退藏宥密,皆经世分上事;惟其主于出世,虽至普度未来众生,皆出世分上事。顺逆、公私,具法眼者,当有以辨之矣。”(卷一《与李中溪》,第446页)又说:“良知者,性之灵,即《尧典》所谓峻德。明峻德即是致良知,不离伦物感应,原是万物一体之实学。亲九族是明明德于一家,平章百姓是明明德于一国,协和万邦是明明德于天下。亲民正所以明其德也,是为大人之学。佛氏明心见性,自以为明明德。自证自悟,离却伦物感应,与民不相亲,以身世为幻妄,终归寂灭,要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卷七《南游会纪》,第367页)思是说,儒学主张人伦、物理,是为治国平天下,此是公心,而佛、道则弃人伦,遗物理,只求了却个人生死,这是私心。因此,儒学与佛、道虽只“相去毫厘”,实则谬之千里了。
王畿认为,尽管儒学与佛、道有“毫厘”之差,但在心性问题上,有许多地方却是相同或相通的。除虚寂问题之外,良知二字即三教之所同。“吾儒所谓良知,即佛所谓觉,老所谓玄。但立意各有所重,而作用不同。”(卷一《与李中溪》,第446页。)在静坐调息问题上,三教也是相通的。“欲习静坐,以调息为入门,使心有所寄,神气相守,亦权法也。调息与数息不同,数为有意,调为无意,委心虚无,不沉不乱。……心息相依,是谓息息归根,命之蒂也。一念微明,常惺常寂,范围三教之宗。吾儒谓之燕息,佛氏谓之反息,老氏谓之踵息,造化阖辟之玄枢也。”(卷一五《调息法》,第560页。)
在“三教”观上,王守仁曾有一家三室之喻。他将“三教”比喻为一家之三室和三个兄弟,最初合为一家,后来“渐有相较相争,甚而至于相敌”,遂分成了三家。“去其藩篱,仍旧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似此。”(《明儒学案》卷二五,《四库全书》集部)王畿则进了一步,他把“三教”比喻为一人之三个生长阶段。他说:“二氏之学与吾儒异,然与吾儒并传而不废。盖以有道在焉,均是心也。佛氏从父母交媾时提出,故曰未生前,曰一丝不挂,而其事曰明心见性。道家从出胎时提出,故曰哇地一声,泰山失足,一灵真性既立,而胎息已忘,而其事曰修心炼性。吾儒却从孩提时提出,故曰孩提知爱知敬,不学不虑,曰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而其事曰存心养性。夫以未生时看心,是佛氏顿超还虚之学;以出胎时看心,是道家炼精气神以求还虚之学;良知两字范围三教之宗,良知之凝聚为精,流行为气,妙用为神,无三可住。良知即虚、无、一,可还此,所以为圣人之学。”(卷七《南游会语》,第370页)由此可见,王畿是三教一家论者,对佛、道二教的态度是很友好的。这是他之所以能大量融会佛道思想于其理学的思想基础。其理学具有明显的佛、道色彩,就不是偶然的了。
二、去欲绝意、静坐凝定的致知论
王畿认为,无善无恶、虚寂空灵的良知,是人人天生就有的。无论圣人或凡人,都同样具有此至善之良知。王畿说:“夫良知在人,圣愚未尝不同。”(卷一三《王瑶湖文集序》,第506页。)良知不学不虑,本来具足。众人之心与尧舜同。”(卷五《与阳和张子问答》,第349页。)但是因为世人时常被“世情嗜欲”所牵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长年时时保持至善之良知的。特别是人的私欲,更是蒙蔽良知不能发明的最大障碍。王畿说:“良知即天,原无限量,才为私欲障碍,便失了天之本体。良知即渊,原无穷尽,才为私欲壅塞,便失了渊之本体。”(卷一六《胡栗里别言》,第584页)说:“人心本一,有欲始二。”(卷二《书进修会籍》,第288页)人心本虚,有不虚者,欲累之也。”(卷一七《虚谷说》,第6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