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河内介按照平时的习惯,于卯时敲响主家的房门唤起看门人。
路上仍低蒙着一层雾霭。距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不过门内已传来“沙沙沙”敬神祈祷时沐浴净身的声音,就像打在矮竹叶上的雨声。
一定是庆子小姐已起身沐浴。
“这里都能听到水声呀!”
这绝非小姐比常人更加活泼好动,而是由于清晨的静谧与院落的窄小。
位于日之御门前的这座院落是主人的寝所,小鸟的叫声与街上的叫卖声都能听到。没办法,它顶多只有400坪。
“辛苦啦!”
河内介冲着依然睡眼惺忪的看门人打了声招呼,便走进门内。对于中山家的家臣们而言,这位诸大夫是个可怕的家伙。他虽说不会大声训斥别人,但会一直冲到你面前才停步,甚至有时手中还拿着扫帚。他经常沉默寡言,却经常带头干活。只有在教永小姐和康小姐朗读时,他才会大声说话。
看到今天也已起床的逸丸公子,河内介连忙走出自己的勤务室,把他带到院中,让他自己开始剑术的练习。
清晨的这种练习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因为主人忠能,以及当今近卫府次官的嫡子忠爱一般还没有起床。
“知道吗,令尊大人还在休息。所以不要出声,用力向丹田运气!”
6岁的逸丸公子(后来的忠光)比嫡子忠爱更加坚强。当然,这种练习仅仅是作击打动作,但即便河内介忙的时候,他也能按照要求50次、100次地反复练习。
“今天先练到这里。老师已获得令尊大人的许可,要回一趟但马。我不在的时候,也要认真练习,不能偷懒呀!”
说完,河内介向里院走去。通报过夫人后,他走进庆子小姐的闺房。
庆子小姐一直在这里跟着母亲学习化妆的启蒙知识。由于出生的姐妹较多,因此在忠爱之后出生的庆子小姐直到去年一直寄养在八濑的人家里。
河内介曾去过几次八濑,了解她的性情以及学习情况。
在八濑长大的最大收获,是学会了城里无法教给的通晓下情之道,以及充分吸收阳光形成的小麦色的健康皮肤。
庆子小姐个头很高,性格活泼要强。正因为如此,八濑或许没有人相信这位是大纳言家的千金。要是谁被她大大的双眸正面直视的话,一定会产生一种比她哥哥忠爱更强的威凛感。
其母对此似乎有些在意。
后宫中,伺候天子的贴身女官分为典侍和掌侍。
不用说,区分的标准首先是根据门第。掌侍只是侍奉天子身边的杂事,而典侍则不限于此。
根据长久以来的惯例,为保皇位继承者不绝,设置了典侍4名、掌侍4名。
庆子小姐所受的教育都是为成为典侍而准备的。
年轻的当朝天皇如今已产下数子,然而却未能将一名皇女皇子养育成人。
嫡腹的皇女顺子内亲王3岁夭折。而被赋予极大期望的皇子在生后第二天也死去了。这带给天皇深深的自责。
皇子皇女的相继夭折自然影响到后宫的气氛。是母胎天生体弱,还是女官的育儿习惯出了问题?
于是,在来自中山家的绩子大典侍的推荐下,远离深闺、在八濑的阳光下茁壮成长的庆子小姐得到了提名。
不过,正因为还是个女孩子家,所以其母大纳言夫人并非全无担心。
“给小姐请安了!”
河内介恭敬地打了声招呼,然后抬头看着庆子小姐。
庆子小姐结束了清晨的净身打扮,这会儿好像正坐在桌前提笔做着每天必修的练习作诗的功课。
实际上,每天的这种功课是河内介与其父忠能和其母大纳言夫人反复商量后定下的修行内容。
皇室也有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就是通过咏诵和歌,使自己的身心与自然相互对照,从而使心灵净化进而升华。
其中不允许掺杂半点私心杂念。就像从磨得非常光亮的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形象不带丝毫虚假一样,31音节的短歌同样也要折射出庆子小姐的所思所悟。
庆子小姐的和歌充满了女性所罕见的开朗与激进。
对于河内介而言,没有比这更让他欣喜,让他充满希望的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心中描绘的理想画卷中所追求的女性,并不是传统的和声细语型,而是要更加雄浑、开朗和威凛,如正午的太阳那样充满活力。
庆子小姐看到河内介进来,赶忙离开桌子,坐到河内介这边。河内介出神地望着她。
他理想中追求的美已日益成型,如向日葵在自己的心中扩展着。
或者说,以女性形象描绘出的天照大神,不正是将这种凡人形象理想化而成的吗?
“小姐,河内介已获令尊的许可,要回一趟但马。”
“辛苦了!”
日本和歌的形式之一,每首短歌分5行,每行的音节数(假名数)分别为5、7、5、7、7个,共计31个音节。
日本的创始之神。
“旅途中,无论在何处,我都会于每日卯时和酉时为小姐祈愿祝福。”
“谢谢!我也不会忘记衷心祈祷老师旅途平安。同时,我每天的功课也决不会懈怠的。”
“太好了!”
河内介禁不住将内心真实的感情吐露出来。
“小姐的好意定会与河内介心心相印。回来时我会专程去一趟坐摩神社,为小姐祈福。”
听到这话,庆子小姐爽朗地笑出声来。
“老师有时也会说错话哟!”
“您说什么?我河内介说错话?”
“呵呵……祈祷我的幸福……此话妥当吗?”
河内介脸色顿时变得绯红,眼角也流露出少年才有的惊慌。
“对不起,如小姐所言,确实欠妥。”
说完,河内介慌忙双手撑地。
“小姐之幸福便是主上之幸福……主上之幸福便是对主上素怀景仰之心的万民之幸福……由此,万民之幸福便是吾身之幸福。小姐今后要常以此念明志,修身养性。”
一直对庆子小姐如此教诲的河内介,今天却被小姐捉弄了一把。
“民之幸福乃朕之幸福。”
这是最高理想图中继往开来的人们应有的观念。
同时,这也必须是通过时刻坚韧不拔的努力而去实现的最低目标。
世上所有的母亲,一定都是一门心思疼爱自己的孩子,而不去计较回报,这是一种与母爱纯粹的境界完全相同的爱。同时,这种爱又必须将被爱者的喜悦完全化为自己同等的爱。
“为达到与此母爱同心的修行已进行了两千年。正是因为将这种修行作为一种誓言,一种使命,才使得没有任何人胆敢冒犯宫廷。”
庆子小姐马上就将接近那万人憧憬的宝座了。正因为如此,其所遵从的道德规范自然必须与世俗相异。河内介一直是这么教诲庆子小姐的。至于祈祷小姐的幸福,倒似乎是他在不经意之间说出的。
“不愧是小姐,真是让人汗颜呀!我没有要说的了,最后提醒一句,不要懈怠功课。”
河内介满意地退了出来。
出于天生拥有超凡脱俗的理想家大脑的缘故,河内介的理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寄托在庆子小姐身上。
“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向忠能汇报自己想回趟老家扫墓时,他还对大纳言夫人说,在自己回京之前,小姐的一切准备都会万无一失。即便稍稍有些夸大其词,但他心里还是不免洋洋得意。
是呀。不过每人性格各异,进入后宫所拥有的,并非仅仅是喜悦。
女性的幸福存在于无拘无束的市井生活中。如果从此点考虑,那么,斩断欲望的束缚,投身于那无我世界的后宫生活可以说是一场悲剧。
“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好事。”
中山家本来就拥有一颗真诚的勤皇之心。家中小姐凭借如此的聪颖健康,一定能够辨明自家命运的方向。
巳时之前,河内介完成了辞行,并向年轻武士叮嘱完他走后要做的事情,之后他再次匆匆返回八坂塔下的家中。
如有可能他想今天就出发。到老家出石郡要三天行程,旅费方面,手边的腰刀或是短刀要能卖掉一把也就够了。
然后雇上一匹马,用4天往返来完成计划。之后只须让松乃井把结果转告服饰店,服饰店自然会放心地等着我了。
心里这么盘算着,不觉已经到了家。拉开房门,河内介不免心中一震。
入口处并排摆放着四双客人的鞋子,其中女人的木屐和男人的草鞋各两双。
“松乃井,我回来啦。来客人了吗?”
“啊,您回来啦!”
松乃井迎了出来,面色如刚出浴般红润。
“有客人呀,是哪位?”
上午10点。
“是兄长从老家来了。”
“什么,兄长来了?”
“还有我父亲、服饰店的老板娘和莲月师傅。”
“哦。难怪你脸红得像喝醉酒了呢。别担心,他们来了或许可以作一了结。”
松乃井一边抽搐着一边赶紧接过河内介的刀,往里间走了。
“当家的刚回来。”
河内介粗暴地从后面硬挤到前面。看到里间的情景,他不免大吃一惊。
屋里,四个人坐成一排,表情奇怪地沉默着。更加显眼的,是如今当上“正造”店第三代老板的河内介的兄长小森信古、松乃井的父亲山本荣庵以及莲月尼姑三人的膝盖前面,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各自放着一个一眼便知是十两金的小包。
“哎哟,各位凑得挺齐嘛。”
河内介微微点点头。还未等他坐毕,兄长信古突然红着脸开口了。
“松乃井说要是问你,你是决不会收这点微薄的小意思的。三长,我事先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或许做的有些过分,但我决不会说出是你三长需要这些。你看这边,是清水寺月照君的香火钱。如果不收,这位尼姑师傅也不会心安的。”
接着,岳父荣庵咂了下嘴也开口说道:
“哎,我的女儿好呆呀。父亲带来的钱,却好像是脏东西似的推还给我。贤婿,你可真是教导有方呀。”
服饰店的老板娘也将双膝往前挪了挪,用一种按捺不住的口吻说:
“三长老师,您也太见外了。那就让我一个人来做恶人吧!”
河内介默默坐下,突然双肩剧烈抽动着哭了起来。
自己的禀性竟如此为众人所信赖……当然,此时他也并非全是由此而来的惊喜。
更令他欣喜的是他认为这一定是有人在为庆子小姐的出门祝福……
正因为想到这些,河内介才泪如泉涌。
松乃井的面颊越发红润。她一边不停地轻抚双膝,一边来回打量着丈夫与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