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吓坏了,简直吓破了胆。他叉着双腿,手腕软了,战刀垂在右腿一旁,呆了。两条细腿抖得如风中的麻秆儿。一时,公社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到了女孩异样的哭声,跑出来一个人。一见社长女儿的头破了,而且流了这么多血,顿时也吓得面如土色。他大声喊叫,接着屋里又跑出来四五个人。
这时,山子看见爸爸也跑出来了。爸爸看了一眼女孩,又看了看呆立在那里手里还拎着刀的儿子,慌忙跑回屋里,拿来一条毛巾,捂在小女孩的额头上。
山子这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他拎着刀往崖头上跑了几步,还是舍不得扔了自己心爱的战刀,就把刀藏进了一簇洋姜棵里,然后像一只兔子一样往东边跑去。
刚跑了十几步,就听身后有一个男人说:“凶器找到了!在这里!”山子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是苏秘书。
山子没敢再回头,撒开两条细腿,拼了命地朝东边山谷里跑去。
院子里的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抢救受伤的小女孩。一个人用毛巾捂着她的额头,另一个大人抱起她,朝公社卫生院飞快地跑去。后边,还跟了好几个大人。
山子一口气跑到了村东的水库边上。水库里的一池碧水,倒映着蓝天,倒映着白云,倒映着东北方的山,这里异常的宁静。山子和同学们来过好多次,小秀、赵三哥他们会游泳,都下过水。但山子从来没敢下去,山子不会凫水。娘再三叮嘱他,一定不能下水库。你不会游水,下去了就上不来了。水库里,年年都淹死孩子,还淹死过一个放羊的大人。宁可上公社大院下边的湾里玩水,也不能到水库去。在这件事上,山子是听了娘的话的。而且,山子听人多次讲过落水鬼的故事。水库的水深不见底,不知道里边藏着什么水怪,山子就更不敢下去了。
可是,今天山子却到水库边上来了。他在堤坝边上站了一会儿,又蹲下去,看着那碧蓝碧蓝的深不可测的水。跳下去吗?山子的脑子里乱极了。要是小妹妹让自己砍死了,自己会不会去坐牢?会不会被枪毙?杀人是要偿命的!可我,我不是故意地呀!我怎么能故意地砍她啊!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自己怎么会害她呢!
山子没有勇气跳水库。不但没有勇气跳水库,他瞅着那深不可测的水,再看看四周空无一人,坡里连一个干活的人都没有,不禁害怕起来。他想起了一天晚上,邻居大婶讲的新娘子和落水鬼的故事。山子真怕水里“忽拉”一声钻出来一个披头散发尖头红眼的水鬼,而且是个女鬼,把自己一把拖下去。那样的话,自己就永远也见不着娘了!
“娘——”
山子大叫了一声,扭头就跑。一口气从大坝上跑了下去。大坝的坝体上有几个地方漏水,像泉水一样哗哗地往下流,形成了几条长长的白练似的瀑布。
山子来到河谷底,沿着河水往下走。水中有一些黑色的寸把长的小鱼儿,正在逆流而上。山子一走近,小鱼儿忙又窜到河中间去了。岸边草丛中的几只青蛙也被山子惊动了,扑通扑通,跳进了河里。
河对岸的几只青蛙,咯咯咯咯地叫着,似乎在告诫同伴说有生人踏入了它们的领地。
西边的天空已经发红,天不早了。自己又上哪儿去呢?
山子不知道,在一帮人把那个受了伤的小女孩送到了公社卫生院之后,更多的人找他找翻了天。
河谷里的光线暗下来了,风也凉了,四周仍是空无一人。一只黑翅膀黑尾巴白脖子白肚皮的花喜鹊从崖头上飞下来,落在了一棵杨树上,翘着长尾巴,喳喳地叫了几声。它瞅瞅山子,又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双翅一展,飞走了。
山子左右看看,仍很害怕,就又爬上了崖头。他沿着豆地、玉米地中的田埂,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在一条田埂上坐了下来。
面前的不远处是两座废弃的小高炉,地上堆了一大堆炼钢留下的炉渣。炉渣中长出了不少蓖麻、拉拉秧、棘藜,还有高高的狗尾巴草。
不远处的豆地里,有一只油子(蝈蝈)在咯吱咯吱——使劲儿地叫着。
山子想起自己刚到东湾那一年,曾经和同学们一道从学校来到这里,又爬到上边的小铁矿,装上矿石,从村子里往城里送的。
怎么办?回家吗?从村子北边绕到西边,再悄悄地溜回家。娘肯定不会打自己的,顶多骂自己一顿也就是了。爸呢,打就打吧,反正闯下祸了。砍伤的还是公社最大的官——社长的女儿。问题是,自己会不会被抓了去呢?
在县邮电局住的时候,自己多次去对门的公安局玩。但山子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进“局子”里去。
想到这里,山子还是不敢回去。
天色更暗了。田野里罩上了一片斑斓的红光,山子平时很喜欢看山村的火烧云,山村的晚霞,山村的落日的。可现在,山子觉得整个天都是阴的。
山风一吹,山子觉得浑身发冷。那么,今晚上在这里过夜吗?他扭回头去看南山上的小石屋。那小石屋,是放羊的人避雨的地方。山头上,还有个日本鬼子修的碉堡。
在这里过夜,晚上要是来了狼怎么办?自己赤手空拳,肯定斗不过那凶狠的野狼!山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要是手里有那把战刀……唉,那刀,是永远也拿不到了。让苏秘书拿去了,还说是凶器……
这时候,山子突然发现,西边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个子高高的,身体很健壮。山子一开始还以为是过路的村民。不料那个男人发现了山子,快步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叫着:“山子!山子!”
山子缓缓地站了起来,来人竟是房东刘二哥!刘二哥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子面前,急急地说:“山子,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快,快跟我回去吧!”
“不!”
“山子,听我给你说,你别害怕!社长的闺女,不要紧,伤口包上了,在家歇着哩。你那一刀,只伤了皮儿,没伤着骨头。”
“啊?真的吗?”
“真的!我真不蒙你。这不,人家社长可大度哩!他说,山子不是故意的。不能伤了一个孩子,再搭上一个孩子。派出了好多人找你哩!村里村外,山上山下,学校里,河沟里,都找翻天了!”
是吗?山子没想到,社长叔叔竟然是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哎,山子,我跟你说,社长再三对你爸说,山子回来,你一定不能打他骂他,孩子砍伤了丫头,完全是无意的!你别再把他吓出病来。”
真的吗?山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还是不敢回去。
刘二哥软硬兼施了:“你不走,我可走了!这里原先是个乱葬岗子,一到晚上,到处都是鬼火,一跳一跳的,一大帮大鬼小鬼打着灯笼出来活动呢!”
山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四下看了看。这话,他听同学说过,日本鬼子在这里杀过不少人,还乡团也在这里杀了不少人。八路军在这里枪毙过汉奸伪保长;解放后,政府在这里还枪毙过反革命。
几只黑色的老鸹飞过来了,落在破高炉上、田埂上,“啊——啊——”叫了几声。山子立时头皮发麻,头发都竖起来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刘二哥的话太管用了,山子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往回走。刘二哥怕他再跑了,蹲下身子,说:“山子,我背着你吧!”
“不!”跟在刘二哥身后的山子怕那乱葬岗子上的鬼魂们追上来,就走到了刘二哥的前边。
在公社大门口,第一个看见山子和刘二哥的,是苏秘书。
进了苏秘书的办公室,一个通讯员端来了两个大包子,又端来一碗开水。山子这时候才觉得又饿又渴,顾不上洗手,抓起一只包子就吃起来。
苏秘书坐在一边,看着山子吃包子。又把刘二哥讲过的社长的话重复了一遍。
吃了两个包子,又喝了那碗水,社长的态度又一次得到验证,山子心里安稳了许多。苏秘书说今晚村里放电影,要领山子去看电影。山子这才想起来,本来今晚上也是和几个同学约好了,要去看电影的。
进了学校西边的那个也当戏院也当电影院也当会场的大院子,苏秘书领山子过去,坐在了银幕前边最好位置的一条板凳上。这是村里为公社的干部留的。山子坐在板凳上,觉得很不自在。几个同学看见了他,都跟他打招呼。山子却没心思搭理他们。
在这个露天戏院里,山子看过不少戏。有老戏《四进士》《卷席筒》《穆桂英挂帅》,也有新戏《三世仇》《箭杆河边》,还有县豫剧团演的一出新戏《社长的女儿》。嗨,今天,自己偏偏就砍伤了社长的女儿!
过了一会儿,灯灭了,电影开始了,场地上一片黑暗,山子的心情渐渐放松了下来。
电影是苏联的一个反特故事片《海底擒谍》。
走在回家的路上,苏秘书说:“孩子,听说你学习很好,这很好啊!以后好好努力,先考上初中、高中,再争取考上大学!”
“嗯!”山子应着。觉得苏叔叔这人真不错。公社里的叔叔,特别是社长叔叔真是太好了。
走到街口,山子远远就看见一个高高的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又走了十几步,看清了是爸爸。爸爸迎上来,跟苏秘书握手,连声说:“多谢了!多谢了!兄弟!友情容来日报答!”
苏秘书说:“不谢不谢!”转身就回公社大院去了。
回到家,娘看了看儿子,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吃了早饭,爸爸说:“儿子,我今天给你布置一个作业,是写一份检查。”
“什么检查?”
“就是把你昨天砍伤人家的过程,都写下来。再写上你认识错误的态度。”
“喔。”
“检查要深刻。”
“喔。”
山子还不大明白什么叫深刻。大概就是,就是,把检查写得好好的吧?
“抓紧写,字要写得规整。写好后,给我送到营业室去。”
“嗯。”
爸爸对娘说:“我先上社长家去看看。昨天,我就要去,苏秘书他高低不让去。社长这人真是个好领导,太让人佩服了!他两口子,都很大度。”
娘从屋里拿了一包东西,交给爸爸。爸爸接过去,说:“还有房东他刘二哥,也得谢谢人家。”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山子就坐下来写检查。他还是第一次写检查。怎么写呢?就从自己砍棒子秆写起吧。写这种检查,可跟写作文的感觉不大一样。稀里糊涂的,不一会儿写了两页。想了想,不禁后怕起来。如果,如果小女孩再稍往前站一点点;如果,如果,自己的刀再多往后抡一点点,小女孩就完了。如果,如果,那刀再靠下一点儿,小女孩的眼睛也就完了!她的那一双大眼睛,多么黑,多么亮,多么好看啊!想着想着,山子两只手的手心里出了汗,两只脚的脚心也冒出汗来了。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山子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把检查折起来,对娘说:“俺去爸那里了。”
娘问:“检查写好了?”
山子说:“写好了。”
娘说:“你别马马虎虎地应付公事。人家可是社长的千金哩!要是写不好,只你爸那一关,你就过不了。哎,儿子,拿过来我看看。”
山子噘起嘴说:“不给你看!”
娘还是不放心:“你真得认真写啊!”
山子已快走到大门口了,说:“知道!”
到了爸的营业室,爸戴上花镜,看了儿子写的“作业”,没表示什么态度。他说:“哎,小子,去交给你苏叔叔!”
“交给他干吗?”
“就是给人家写的嘛!你个小兔崽子,还以为是交给我的吗?”
“那,那我再重写一遍吧。”
爸爸说:“这样吧,你还是先送给你苏叔叔看看。要是通不过,你听听他的意见,拿回来再改。”
山子硬着头皮去了苏秘书的办公室。推开门,见苏秘书正趴在桌子上埋头写着什么。山子叫了一声:“苏叔!”把检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扭头就跑了。
这天下午五点多,山子在院子里玩,一边跑,一边去轰那些叽喳乱叫的麻雀。爸爸从营业室里出来了,苏秘书也从屋里出来了。还有公社的六七个干部也都出来了。苏秘书扭头看了看山子,对爸爸说:“哎哟,老大哥,你儿子这检查写得太好了!这简直不像个五年级学生写的。就是中学生也没这个水平。”
他转身进了屋,拿出了山子写的那份检查,让另外几个干部看,就像传看一份上头发下来的红头文件。又对山子爸爸说:“字也写得好!你老兄教子有方啊!”
爸爸笑了笑,双手抱拳:“岂敢岂敢!”又说,“惭愧啊!惭愧!”
一旁的山子脸红了。一个检查,还写得“太好了”?还能打个红“优”?
过了年,又是夏天了。
这天傍晚,山子在村里的一个胡同口碰上了同学小朋。小朋剃了个秃头,光光的脑袋白生生的,挺好玩儿。小朋有一个多月没上学,不知是为什么。两个同学碰上了,觉得挺亲。小朋说:“我下周就去上课。”又问,“我拉下了不少课,你能帮我补补不?”山子一向是很喜欢帮助同学的,说:“行啊!怎么不行?”又说,“我帮你补语文吧!你找大泉帮你补算术。他的算术比我好,他又是大队长,肯定愿给你补。”小朋听了,很是高兴。
就在两个孩子说话时,胡同里边出来个小姑娘,六七岁,圆圆的脸蛋儿白里透红,大大的黑眼睛,红红的小嘴儿。山子一看小女孩就愣住了,这不是社长的女儿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半年多没见,也就是砍伤了她之后,就再也没见她。小女孩显然是又长高了,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小娃娃的样儿了,可能得上一年级了。还没等山子反应过来,小女孩冲他把小嘴一噘,用一只胖胖的小手撩开乌黑的齐眉穗,一只小手指指额头,说:“哎,你看你给我砍的!”
小女孩圆润的额头上,有一道斜着的伤疤,足有两指多长。
山子一时疚愧万分,恨不得钻到地下去。他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女孩转回身,朝胡同里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像个小兔似的蹦蹦跳跳。一对扎了粉红色绸带的小辫子在脑后甩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