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六年级时,全班搬到了校园土台子后边最明亮最高级的那间教室。
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也换了。老师个头不太高,有二十二三岁,长得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开学头一天,新老师走上讲台,说:“同学们,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木子李,十八子。”说着,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立刻惊呼起来。老师的字写得这么好啊!
老师笑笑,说:“从今天起,我和你们就要在一起共同度过一年的时间了。你们是毕业班,任务很重,我的任务也很重。我们共同努力,完成好小学阶段最后一年的学习任务。”
同学们见李老师很和气,再说同学们一个个已是高年级学生了,有的已有十五六岁,也就不再怕老师。有的同学也不举手,也不站起来,就问:“老师,你老家是哪里的?”
李老师说:“在黄河北边。过了黄河,再往西,还有二百多华里。”
“那,你怎么到俺这里来了?”
李老师说:“师范毕业之后,分配到咱们县,先在东边的一个学校教了两年,就到咱们学校来了。”
“老师,你想家吗?”
“当然想。”
“那你为什么不回老家去?”
李老师笑笑,说:“回老家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服从工作需要嘛!好了,同学们,我们的互相了解,以后还有充裕的时间。现在我点一下名,我先认识一下同学们……”
跟李老师相处了几天,同学们都觉得这个老师不错。首先是脾气好,不训人。再是字写得好。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同学们就一笔一画地跟着写,跟着学。三是老师还会画画。开始,老师的这一手还没露。有一天,小秀发现了老师的一个厚厚的本子,里边画的全是小狗、小猫、小羊、小猪、毛驴,还有房子、花、草、树等等。画得很棒。于是,这天下午自习课快结束时,小秀就说:“老师,你给俺们画几张画吧!”
李老师笑了笑,转身要擦黑板,早有一个同学抢上前去,接过老师手中的黑板擦,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李老师拿起一支粉笔,用一只白皙的手,就在黑板上很轻巧地画起来。先画了一个上边大下边小一点儿的圆圈儿,最下边还画了一个小弧形。这肯定是个男孩子的脸了。有个同学就说,这是谁谁。又有一个同学说,别说话!好好看!李老师再画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再画短短的眉毛,圆圆的眼睛,再画鼻子、嘴巴。最后添上两只耳朵,耳朵的上沿,与眉毛的上沿在一条直线上。只两三分钟,寥寥几笔,一个活灵活现的男孩就朝同学们微笑了。
同学们赞叹地连连惊呼。
李老师又把男孩嘴巴改成“下弧”形,眉毛改成了下八字形,再在眼睛下边点上几个点儿,是泪珠儿。
李老师说:“考砸了,吃了个鸭蛋!”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李老师用黑板擦把男孩圆脸内的五官轻轻地擦去,把眉毛画成上弯豆角;眼睛眯着,像一对小月牙儿;小嘴画成“上弧”形。
李老师说:“赶上去了,考好了。得了一根筷子俩鸡蛋!”
同学们又笑起来。
孩子们最佩服有才华的老师,更何况这位老师是来送毕业班的。没本事的老师,孙校长能派他送毕业班吗?
一班的同学们冲二班的同学炫耀。二班的同学不服气,说:“老师好,当然好啦!那考上考不上初中,关键还看你自己!老师教得再好,你学不好,也是白搭!”
二班的另一个男同学说:“我们老师会唱歌,教我们学了好几支歌了。你们老师会唱歌吗?”
接着,这个同学就冲着一班的同学唱了起来,另外几个二班的同学跟着一块儿大声唱。
正月里来是新春,
赶上那猪羊出呀了门。
猪啊,羊啊,
送到哪里去?
送给那英勇的八路军!
嗨呀梅翠花,
嗨呀海棠花,
送给那英勇的八路军!
唱到“猪啊,羊啊”时,对方的几个男同学还用手指着一班的人,气得一班的人直瞪眼。
几个同学回来,就让李老师唱歌。并说:“老师,你教我们一支新歌,压倒二班!”
李老师说:“不不,咱不能压人家。人家老师教得好,唱得好,咱得向人家学习。”
同学们还是央求老师唱一支歌,教一支新歌。李老师说:“我这嗓子,唱歌还真不大行。”又说,“上师范的时候,我最弱的课,一是音乐,二是体育。”他想了想,说,“我唱一支《走绛州》吧!这是一支山西民歌。绛州在山西。”又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绛”字。同学们一起鼓起掌来。
李老师开口唱道:
一根扁担软溜软溜溜呀哈嗨,
挑起了扁担要去绛州。
杨柳青那个花儿红,
嗞个嗞个嚓拉拉拉崩,
哎嗨哎嗨咿呀哎嗨要到绛州!
同学们欢叫着鼓起掌来。好几个同学叫着:“老师,教!教!”
李老师只教了三四遍,同学们就学会了。
山子的嗓音又高又亮,害得前边的小莺一双小手直捂耳朵。
下课了,十几个男同学冲着二班的一帮子同学就大声唱起来:
一根扁担软溜软溜呀哈嗨……
搞得二班的同学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过了没几天,山子就发现李老师很喜欢自己了。山子知道,这主要是因为自己的语文课学得好,作文写得好。
上语文课,李老师让山子起来回答问题,山子基本上都回答得不错。也有几次答得不全,或没有答对,老师就让大泉、刘喜回答。大泉、刘喜的语文课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山子的作文,李老师每篇都在上边画了许多红圈圈,有几篇还在班上读了,或贴在黑板的一边。山子看着同学都去看自己的作文,心里就很高兴。
有一次,李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和爸爸比童年》。老师要求同学们回家,让自己的爸爸讲一讲自己童年的事,当然是在旧社会受的苦。要求根据爸爸讲的,写一篇作文。并说这次的作文还要贴在教室后墙的壁报栏里。李老师事先问了一下大泉、小桂这几个班干部,全班四十多个同学的家庭情况,都是贫农或下中农,只有三个中农,没有一个地主富农,也没有一个“反坏”(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否则,这作文就不好写了。
山子回到家,吃了晚饭,就把这任务跟爸爸说了,让爸爸讲他的童年。
他给爸爸端来那只他常坐的马扎子,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打开一个草稿本,拿出一支铅笔,煞有介事地准备记录。
爸爸对这事挺感兴趣,说:“唔,爸爸的童年可不容易,当时,爸爸上面有你大姑,下面有你叔和三个小姑。我到了9岁才上学,那是民国三年。”
“爸爸,民国三年是哪一年?”
“爸,你别说民国,俺弄不清。你就说公元哪一年。”
爸爸默算了一下,说:“是1914年。”
爸爸又说:“我只上到五年级,就因家里生活太困难,16岁就去了益都县电信局当学徒工。每天天还不亮,瞎喳子一叫,就得起床……”
“爸,瞎喳子怎么写?”山子知道,瞎喳子是长尾巴郎。
娘在一边说爸:“你别老给他说老家的土话。山子,瞎喳子就是灰喜鹊。”
山子又说:“哎,爸爸,你别说16岁以后的事,老师布置的作文叫《和爸爸比童年》。你16岁的事,都是青年了,起码是少年吧!你得说12岁之前的事儿。越小,越好。”
爸爸笑笑:“原先,你爷爷是个中医,医术很高明。他给一个烟草商看好了一种怪病,那个烟草商给了你爷爷一小推车铜钱。”
“爸,让你说你的童年,你怎么老说俺爷爷发财的事?”山子不满意了,“你要是长在财主家,我和你还怎么比童年啊?”
爸爸点上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童年,我还真不好说。”看来,爸爸的童年,生活并不太苦。他以前就说过,他八岁时,跟行医的爷爷到惠民居住。爷爷靠给人看病,挣下了一些钱。不然,爸爸也不可能上了五年小学。他既没跟爷爷奶奶去讨荒要饭,也没有去当童工,既没有吃糠咽菜,更没让地主家的狗咬伤了腿。可后来,为什么家庭又困难了呢?娘跟山子说过,后来,家中姊妹太多,爷爷年龄大了,奶奶生了病。爷爷就把大姑嫁了出去,另外三个小姑卖给当地人家当了童养媳。爷爷奶奶带着两个儿子回青州去了。
爸爸这童年还真不好写。
突然,山子想起了一件事,是爸爸以前讲过的。爸爸说小时候街上的一个男孩老欺负他,老打他,把他的头都打破了。至今爸爸的额头右边还隐隐约约有一块疤痕。爸爸因是外地来的,又比那个孩子小几岁,既不敢打人家,也打不过,只好忍气吞声。又过了两年,爸爸十一二岁了,跟那个孩子个子差不多高了,就想报仇。有一天,爸爸把一根半扎长的铁棒握在手里,那个孩子又上来打他时,爸爸挥起手,冲他脸上狠狠地就是一下子。这一下子太厉害了,那根铁棒正好砸在那个坏小子的嘴上,一家伙给砸下来两颗门牙!
山子顿时来了兴致,他拿过爸爸烟斗,在门槛上把烟灰磕掉,从烟荷包里装上一烟斗锅烟末,把烟斗嘴放进爸爸嘴里,又“嚓”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给爸爸点上。“爸,你再给我讲讲,那个欺负你的坏孩子,是不是地主家的?”
爸爸挺惬意地吸了一口烟,摇摇头,说:“不是!就是街上的一个小无赖。”
“啊!”山子一下子泄了气。
“不过,他们家是开店铺的,好像是卖布,或是卖别的什么。我记不大清了,就算个小业主吧。嗨,都过去快五十年了,我哪记得那么清啊!”
这是山子第一次“采访”爸爸,也是唯一的一次“采访”。
晚上在灯下写作业时,山子琢磨了一阵子,还是写了爸爸挨打受欺负的事。但按照当时作文的套路他把那个坏孩子,写成了一个恶霸老财的狗崽子。开布店的,也是财主呀!穷人能开得起布店吗?山子把那个坏小子写得胖得像个肥猪,穿着马褂,戴着顶上有个圆疙瘩的西瓜皮帽子,不只欺负爸爸,还欺负别的男孩,女孩。是一个小恶霸、小恶少!对了!就跟电影上的那些资本家地主家的狗崽子一样!爸爸忍无可忍,才反抗的!
山子写着写着,觉得还行,越写越顺手儿。又添油加醋地写上了爷爷年迈,奶奶生病等等,把全家写得又穷又惨。
第二天,山子把作文交给了班长小桂。
课间操的时间,同学们的作文就全贴到了教室后边的墙上。
李老师对全班的作文进行了点评。之后,先对山子的作文给予了表扬。又表扬了大泉、刘喜等同学的作文。在谈到不足时,李老师讲了几个问题,又说:“不少同学的作文中有不少错别字。这个问题应当引起同学们足够的重视!中考时,错一个字,就减一分。而且,错字多了,还会影响整个作文的质量。尤其是影响判卷老师对作文的印象。我举一个例子,生病的病字,应该怎么写?”
一个同学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病”字。
李老师点点头,指着那个“病”字说:“丙字上边的这个‘疒’,就叫病字旁。但是,有一个同学,把病字旁写成了广字旁。这还是作文比较好的一位同学写的。”
立即有几个同学扭回头来看山子,山子心中顿时发了毛。莫非是自己写错了那个“病”字?
下了课,他忙跑到教室后边去看壁报上自己的作文,掀开第一页,果然,第二页上那个“奶奶生病”的“病”字,写错了!
喔,这太丢人了。上了六年学,竟连个病字都没写对!
李老师的办公室,在学校后院的一间西屋里。几层石台阶上去,是一间四四方方不大的房子。有一个东窗,屋里放了两张办公桌。李老师的桌子冲着门口,里边放了一张单人床,上边摆了简单的洁净的被褥。办公室门前,是那两棵高高的槐树,一棵槐树上挂了那只号令全校师生,也为四邻乡亲报时的小铜钟。
李老师平时就在那间小西屋里,备课、批改作业,找同学谈话,或者召集小桂、大泉几个班干部开会。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老师教同学们又唱了一支歌。这支歌,是陕北民歌,唱起来比《走绛州》要带劲多了。
高楼万丈平地起,
盘龙卧虎高山顶。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咱们的领袖毛泽东,
毛泽东……
同学们唱得又整齐,又响亮,情绪非常饱满。
有的老师从教室前边走过,听着这歌声,惊奇地说:“六年级一班,真行啊!”
教算术的老师也姓李,是新来的,二十三四岁。瘦瘦的高高的个子,长方脸,五官长得很端正。讲课非常认真、仔细,生怕学生听不懂。虽然他脸上很少有笑容,但看上去没啥脾气,同学们也都不怕他。李老师有点儿口吃的毛病。有时讲着讲着课,让一个字憋住了,憋几秒钟讲不出来。有的同学就忍不住笑,李老师脸有点儿红,却也不恼。时间长了,同学们也就习惯了,不笑老师了。都觉得有这么两位认真负责的李老师来送毕业班,挺幸运的,挺荣幸的,心里也踏实多了。
一天下了班,李老师来到山子面前,问他,你姐姐是不是叫××?
山子惊奇地说:“是啊?老师,您怎么知道?”
李老师微微一笑,又问,你姐夫是不是叫××?
山子说:“是啊!”
李老师又微微一笑:“我们是初中同学。”
噢,山子觉得跟李老师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但后来山子做了一件蠢事。这件事让他一想起来就懊悔不已。
一天课间操时,同学们大都在操场上玩。山子发现教室外边的土台子上有一些树叶,就是那个孙校长讲话、山子他们演节目的土台子。山子就拿了把笤帚去扫。树叶不少,扫了一阵子,还没全归拢到一起,上课的预备钟声响了。山子想尽快扫完,就没马上回教室。从打预备铃到上课,中间还有三分钟。山子急急忙忙把树叶子拢到一起,本想用簸箕收起来,倒到垃圾箱里,但上课的钟声又响了起来。山子忙往教室跑。刚跑到教室门口,就见算术李老师已背朝学生,在黑板上写算术题了。上边已写完了一道题。
“报告!”
山子喊了一声。
李老师专心写题,没有回身,也没有说一声“进来”。
“报告!”
山子又大声喊了一声,引得几个同学回头看他。坐在后排的班长小桂还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没看见老师在写题吗?
山子嬉皮笑脸地笑了笑,不由自主的把笤帚倒了过来,像拿了一支步枪一样,冲李老师的后背瞄了一下,又忙放了下来。
又过了一小会儿,李老师回过身来了,脸色有点儿不大好看:“进来!”
山子把笤帚放到门后边,去座位上坐下了。
事后,山子对拿笤帚当枪瞄李老师的事非常后悔。自己本来不是个捣蛋学生,而且,李老师平时对自己还那么好,他还是姐姐姐夫的同学。可自己,唉!有心去找李老师道个歉,承认个错误,又没有勇气。也许,李老师那天背朝着同学,没看见自己的动作吧?
李老师一直也没对山子提起这件事。
山子忐忑不安了好几天,就想好好学习,弥补一下自己的错误。每次李老师来上课,他都很认真地听讲。李老师提问,他也积极发言。课外作业,写得工工整整。时间一久,他也就忘记那件事了。
其实,李老师是知道这件事的。当天下了课,就有两个男生把山子的举动向李老师汇报了。
“山子狂妄自大,骄傲自满,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还敢用“枪”打老师!这、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太恶劣了!”
“老师,你得告诉俺班主任李老师,让班干部们好好地整整他!”
可是事后,李老师非但没有“整”山子,反而对他更关心了。这使山子很感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学习,让李老师为自己骄傲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