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休息,几个同学围着大虎,看他在那里拉架子,打拳。大虎说他这几天跟一位武术大爷学武术了。同学们立即叫他表演一下,大虎就又拉了几个架子,踢了几下腿,说:“我给打个旋舞!”就转了一下身,左手打了右脚一下。
山子知道,那个“旋舞”,又叫旋风脚。正规叫法叫“飞脚”。看戏时看过几次。那个演武松的飞脚打得那个高,那个脆,“叭”的一声,能引来满堂喝彩。
山子对大虎舞扎的那几下子很感兴趣。他平时对岳飞、杨六郎、穆桂英还有梁山好汉,蜀国的关张赵马黄五虎上将崇拜得很,就说:“大虎,你也带我去学武,好不好?”
大虎说:“那今儿晚上,我先去问问大爷。”
第二天,山子见了大虎,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帮我问了吗?”
大虎说:“问了,大爷说让你去一趟,他先看看。”
下午放了学,山子就跟大虎去武术老师家。武术老师家虽就在学校后边,但出了学校门,要绕一个大弯子才到。进了一条胡同,走二三十米,路西的一个小院。三间北屋,两间西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北屋既是客厅,又是练功的地方。屋内靠墙摆了一张旧方桌,两把旧太师椅,一张床板上放了简单的被褥。家中连几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武术老师坐在左边即东侧的太师椅上,那是上座。五十二三岁,个子不高,方脸,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制服,身子瘦瘦的,脸呈黑黄色。家中,没见武术老师的老伴,也没见他的孩子。
大虎对山子说:“这是咱大爷!”
“大爷!”山子恭恭敬敬地叫着,他想行个队礼,又觉不妥,武术这一行里,不兴行队礼吧?见了面,都是双手一拱。连女的都是行拱手礼。要拜师傅,还得磕头呢。
大虎说:“山子也想来跟您学武。”
师傅说:“好啊!那就学吧。不过,学武可是要吃苦的。”
山子点点头,心想,只要能学一身好武艺,吃点儿苦又算什么呢?他想起了武艺高强的梁山好汉武松。景阳冈打虎、狮子楼大战西门庆、大闹飞云浦……如果能学上一身武艺,往后就不怕别人欺负了。
师傅又说:“虎啊,你先带带他,把前些天你学的那些,给他补上。”
出了屋,山子小声问:“来这儿学武,大爷收钱吧?”
大虎说:“俺们给大爷拿点儿棒子、豆子,就顶学费了。大爷刚回来,分了点儿口粮,不够吃的。大爷说,你拿点儿煤油来就行。晚上学武,得点灯。使棉籽油点灯,不亮,味儿又大,还老灭。”
山子回家把这事儿跟娘和爸爸说了。
爸一听挺高兴,说:“好啊,学点儿武术不错。我一直就想让你去学点儿武术呢。”
娘就给灌了一墨水瓶煤油。吃了晚饭,山子端了那瓶煤油学武去了。
学武的不只有大虎和山子两个小孩,另外还有四五个,是武师的侄子,或侄子的伙伴,都在十八九岁、二十多岁。那些小伙子已有些基础了,主要是走弹腿,再是学单刀。山子先跟着大虎走弹腿。
走弹腿看起来比较简单,就是手脚并用,又打又踢,一趟过去,再倒着一趟打回来。主要是练基本功。但要想打好,也不容易。山子见师傅走了两趟,动作又好看,又利索,又稳健。腿踢出去,宽宽的灯笼练功裤呼呼直响。山子羡慕极了。
这天,师傅说要给大虎、山子做一件兵器。两个人很高兴。大虎从家里拿了一块长条形木板,只隔了一天,师傅就给做成了一把单刀,也叫朴刀,很好看。
山子回家也找了一块木板,拿了去给师傅,师傅看了看,说这板太厚了,又是槐木的,做起来很费劲。山子回家又去找了一根推磨用的木棍,娘开始还不让拿。隔了两天,师傅用那根磨棍给做了一把六棱的锏。那锏做得比较粗糙,棱不齐,也不平。山子有些扫兴。大虎对他说,唐代有名的大将秦琼秦叔宝就使锏,还救了秦王李世民。又说,师傅做锏,费了不少劲儿,他的刨子不快,很不顺手。他刚回来,家中工具很少,他又没有学过木匠。
每次去学武,去时倒没什么,天刚擦黑,街上还有不少行人。但回来时,一般八点半九点钟,冬日里街上就很少有行人了。而回来时又必须经过一条长长的窄窄的漆黑的胡同,胡同两边的墙很高,山子很害怕。热心的大虎就去送山子,一直送他过了那条胡同,才回自己家去。分手前还鼓励他,大胆走,什么事也没有!
剩下的那段路,山子走起来,仍是提心吊胆。
山子去学武,可能是爸爸有意识地让这个十岁的儿子锻炼锻炼胆量,从不接他,娘也没接过他。有一天晚上学武回来,山子没让大虎送。当他又穿过那条长长的黑咕隆咚的胡同时,不知是一只野猫还是一只黄鼬突然从墙头上跳了过去,吓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撒腿就往前跑,一口气跑到巷子南口,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却仍不敢回头看。
一天晚上下了雪,山子往回走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下着雪,天倒不太黑。但山子的棉鞋踏在厚厚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响。山子就老觉得身后有个人跟着似的。吓得他越走越快,还是不敢回头。
练了几天武,山子就大体知道了武师的身世。武师的武艺是祖传的,年轻时去闯荡江湖,又跟几位高手学了一些,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特别是拳脚功夫厉害,对付那么十个八个的,根本不在话下。解放前,在上海当过巡捕,也就是租界里的警察,还是个领头的。武师至今说话,还带着“沪味儿”。解放初期,武师被公安部门抓了去,坐了好几年牢。至于当巡捕为什么会坐牢,大虎也不大清楚。
师傅不怎么回避他解放后坐牢的事。这天晚上,练武休息时,师傅坐在太师椅上,喝了一大口徒弟给倒的水,说:“抓我的时候,去了二十多个人,全带着枪。都是美式的冲锋枪,还有德国造的匣子。十几支枪对着,飞檐走壁,根本来不及了。我就把两只手伸出来了。”师傅伸出两只手,比画着,“一个公安人员给我戴上了一副铐子。我‘咔吧’一拧,断了。又戴上一副,我‘咔吧’一拧,又断了。我就说,嗨,你们拿副质量好的来呀!后来,拿来一副德国铐子,我试了试,这才拧不断了。”
师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到了监狱里,我一看那墙,也就一丈多高吧。我用不了三步就能窜上去。”
“那,你怎么不跑啊?”一个大徒弟问。
师傅笑笑:“上头有电网呀!再说,墙上有哨兵,架着机枪、探照灯呢。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吧!谁让咱当了旧政府的巡捕呢?要是红军长征的工夫跟朱总司令当个警卫员,我也早当上团长了。”
那几年,逃到台湾岛上的老蒋老是咋呼着要反攻大陆,还不断派一批批受过高级训练的特务,像海狗和海鼠一样从海里蹿到大陆上来捣乱。听人说来一股,解放军和民兵抓一股。抓了一股,台湾又派来一股,那就再抓一股。连少先队员红领巾也配合部队和民兵抓特务,被称为“东海小哨兵”。美国鬼子的破军舰老在台湾海峡来回转悠,政府已向他们提出了很多次严正的抗议。听说美国人送给台湾的飞机也经常偷偷地来大陆上空侦察情况。有一架黑老鸹似的U—2高级侦察机给打了下来。全国军民一片热烈欢呼。后来,那架打烂了的黑U—2被放在了北京中国军事博物馆里,当战利品陈列。再是,福建前线,解放军三天两头炮击金门岛。语文课本上就有一篇《万炮震金门》。广播喇叭里几乎天天在说“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似乎战争一触即发,东湾小学的孩子们也有点儿跃跃欲试了。
小秀就对山子挺神秘地说:“县城附近,就来过一个美蒋特务。外边穿得跟要饭的似的,里边穿的很高级。他掏钱买烧饼的工夫,露出腰里别的手枪来了……”
师傅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公社和村里的干部经常上门了解他的情况,但师傅对这些并不大在乎。见了那些干部,也不像别的“四类分子”(地、富、反、坏)那样,畏畏缩缩,唯唯诺诺,而是不卑不亢,大大方方。还好,干部们也没反对他教武。
师傅对自己的教学表现出了极大地认真和敬业。尤其是对他的侄子和那几个小伙子,要求格外严格,一招一式都不允许做错和偷懒。有一天,他的一个侄子不知是动作做得不到家,还是偷了懒,师傅沉着脸,很不高兴,脱下黑布棉袄,就跟侄子对打起来。正着一路打过去,再倒着一路打过来,往返了四五路。师傅越打越上劲儿,双腿双拳都呼呼生风。那个大哥哥,越打越难以招架,眼里全是惊恐的神色,嘴里也呼呼地直喘粗气。他知道自己错了,是在受罚,却又不敢也没法认错。室内的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山子担心地看着他们,担心师傅一拳把那个大哥哥打得趴在地下。直到几个侄子和几个大小伙子一个劲儿地替那个侄子求情,说:“大爷,歇会儿吧!他知道错了!”师傅才住了手。
犯了错的徒弟垂手立在门内一侧,低着头,塌着肩,一声也不敢吭。
师傅坐在了太师椅上,还有点儿余怒未消:“练武,一定要认真!不认真,是学不到真功夫的。古人曰,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你们听说过少林寺吗?听说过少林寺的达摩祖师踩着一根芦苇渡过长江的故事吗?也就是有名的一苇渡江。听说过他在五乳峰上九年面壁的故事吗?他的功夫,是怎么练成的?多年苦练,用心苦练!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多带几个徒弟。把我平生所学,都教给你们。外国人瞧不起我们,老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我这心里憋得慌啊!可你们!好了,不说了,以后,绝对不许再出现这种情况!”
这一个星期,山子跟着大虎学单刀。
中午放学回到家,山子在小院里总要练上一阵子。
小秀、小申、小朋知道了山子跟大虎去学武,让山子露一手。任他们怎么鼓动,可山子就是不干。
到了周末,山子又拿着一只空墨水瓶找娘,要再灌一瓶煤油,娘看看那大瓶里的煤油只剩了小半了,说:“不行,不能倒了!”
山子一听,噘起嘴叫了起来:“那,晚上我还要去学武呢!”
“不行!不学了!”一向什么都依着儿子的娘,这回坚决不让步了。
“娘!”
“儿啊,你知道不?这煤油是供应的,是凭票才能买到的。也就是只有咱们家,才有煤油票,才能用票买到煤油。咱供人家练武点灯,可供不起。还剩这么点儿煤油,这个月还有一大半呢!晚上咱们不点灯了?你爸爸不看书了?你不做作业了?”
山子急得快要哭了,急得要坐到地上。他伸手就去拿那个煤油瓶子。娘瞪了他一眼:“你敢!”又说,“你要不听话,我就告诉你爸爸!”
山子一听,才不敢闹了。噘着嘴说:“人家刚学了一路拳,半套刀,就这么……半途而废了?”他突然想出了这个成语。
“学拳,学拳,你学着玩玩就是了。那考中学,也考拳、考刀?再说,你那个兔子胆儿,每次学完了,还都得人家大虎把你送回来。人家才比你大两岁,人家就不害怕?人家的娘就不挂着?”
山子想想,也是,老让大虎送,自己也过意不去。但是,还是有点儿不太甘心。他太想学成一身好武艺了,还想学会那个一蹦三尺高的“二踢脚”,那个打一个“车轮”的“旁连(侧身翻)”,那个扫一个圆圈的“扫堂腿”,那个打得“叭”的一声的“飞脚”。
爸爸下班回来,听说了这件事,说:“那好吧,就听你娘的话,不去了。以后上了中学,有机会再学。”又对娘说,“这几年,这孩子在山里边跑的,加上又去地里挖野菜,割草,刨地瓜,身体比小时候好多了。特别是爬起山来,跟个小猴子似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山子问大虎又跟师傅学了什么武。大虎垂下眼皮,摇了摇头,说:“我也不去了。”
“为什么?”山子很是诧异。
“俺大大说,让我集中精力上学,学好文化课,后年一定考上一中。晚上老练武,太耽误时间了。有时连作业都没时间做。”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打那,山子再也没有去过师傅的家。但喜欢武术的山子经常想起学校后边的武术师傅。师傅现在还教那几个大哥哥练武吗?他们又学新拳了吗?是又学棍、学剑了,还是又学三节棍、七节鞭了?
一个初夏的星期天,山子去找大虎玩。大虎说武师大爷在村后的一片地里看菜园,约山子去看看。两个孩子到了那片菜地边上,老远就见地中间有一个小屋。菜园东边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清,哗哗地流淌着。四周是柳树、杨树。菜园中的菠菜、萝卜、芹菜、韭菜、莴苣、小葱长得青翠碧绿,很是旺盛。两人走近了小屋,果然见师傅坐在屋门前,只是脸、胳膊、手由于在野外风吹日晒全变成了古铜色。人也显得瘦了些,老了些,但精神很不错。两个人叫了大爷,师傅见了两个孩子,很是高兴。大虎对山子说:“大爷做了一张弓,打弹子打得可准了!”师傅就让大虎去小屋里取来一张竹弓。那竹弓做得跟画上的古代弓一模一样,非常漂亮。弓弦中间有个木块,那木块中间有个半圆形的凹槽。原来这弓不是射箭的,而是打弹子的。
山子就说:“大爷,您打一个俺看看,行吗?”
师傅就从窗台上拿起一颗泥弹丸,夹在了弓弦的凹槽上。窗台上有许多这样晒干了的泥弹丸,看来是师傅平时团拢了晒下的,也是就地取材。
山子想让师傅打一只鸟,可是抬头四望,附近什么鸟也没有,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只在老远的地方,有一只喜鹊在杨树上喳喳大叫。
师傅指了指四五十米远的一棵杨树,对山子和大虎说:“你们看那棵树!”就叉开双腿,左手持弓,右手将弦一下子拉满,一松手,只听弓弦“嘭”的响了一声。
大虎叫了起来:“打中了!”
师傅问:“看清了吧?”
小孩爱说实话,山子就说:“没,没看清!”
师傅夹上一粒泥弹丸,又打了出去,问:“这回看清了吧?”
山子还是没看清。但说:“看清了!”
三个人就坐下来说话。师傅小屋的四周,种着丝瓜、扁豆、吊瓜,爬着绿色的叶秧,开着金黄色的、淡紫色的花朵。门口的水井旁,还有一簇茂盛的马兰草,开着蓝色的花。两只小麻雀,吱吱地叫着,飞过来,在水井边的水洼旁喝水,边喝边翘起身子,瞅瞅这老少三个人,然后,喳的一声,飞走了。
大虎问:“大爷,您还带徒弟吗?”
师傅说:“不天天教了。天天教,太累。再说,我也得挣工分,吃饭。有时候,徒弟来请教,我就给他们指点一下。孩子们也要吃饭,干活,管家,不可能天天跟我学武。”师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大腿,“看来,我的这一身武艺,要失传了。真是没办法的事啊!不劳动,没人养活你。不是我在上海的工夫啦!那时候在租界里当巡捕,吃好的,穿好的。我吃过的山珍海味,还有西餐大菜,可不少呢。我还看过不少京剧名角的戏呢。梅兰芳的,尚小云的,杨小楼的,裘盛戎的,多了!我还听过美国人来演奏的管弦乐,法国女人唱的洋歌,看过英国人来跳的舞蹈。每天只出去转转,就有饭吃,有钱花,还坐着轿车。”
大虎试着拉了拉那张弓,用了很大的劲儿,只拉开了一半。
山子接了弓,用力拉了拉,却只拉开了一点儿。山子拉弓,打弹弓,还是左撇子。就想,师傅真是有功夫。刚才他拉弓的样子,多么轻松自如啊!
师傅又问两人:“学习怎么样啊?”
大虎说:“还行。”
山子说:“大虎学习很好的。”
大虎说:“山子也很好。”
师傅点点头说:“那好啊!还得好好学文化。我看,国家搞建设,很需要有文化、有技术的人哪!”又苦笑了一下,“如果我学的是文,比如说是汽车专家、炼钢专家、无线电专家,也就不会在这儿看菜园了。我是不行了,老了。不过,能在这儿看看菜园,又清静,又自在,不用自己花钱买菜,有空还可以练练武。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