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说熊绎为周王当差,指的是他要“守燎”。守燎别称“监燎”,是点燃和看守燎祭的火堆。参与岐阳之会的楚君应即熊绎,他既要“置茅”,又要“设望表”,还要“与鲜卑守燎”,因而未能参加歃血为盟的典礼。胜任守燎这项职事的,除了楚人和鲜卑的君长,还有微国的君长。岐山周原出土的甲骨,其H11··4记有“其微楚厥燎师氏舟燎”。“舟”通“受”,“”则释为“勺”而借作“灼”。全句的文章就是:由微人和楚人的君长点燃火把,交给师氏。至于灼燎的用途,当然是祭天。有些学者因楚君没有参加歃血为盟的典礼,怀疑他本来就没有这个资格。李瑾则以为周朝的守燎者类如某些印第安部落的炬火看守人,乃参加联盟会议的当然成员。所见甚是。微国近周都,微君地位不很低。与微君同负守燎之责的楚君,作为诸侯之一,名号虽不高,参加歃血典礼的资格应该是有的。周朝的火师的职责,除了守燎,还有照明。《国语·周语》所记的火师,是在宾馆里管照明的。这等差事远不如守燎重要而体面,看来楚君还没有干过。
显而易见,熊绎这位楚国的始封之君虽号为子男,而实为大酋兼大巫。他的臣民在雎山与荆山之间的穷乡僻壤耕垦,过着古朴的生活。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说明当时的楚国已经进入成型的阶级社会,它还只是一个原始社会晚期的部落联盟。
据文献所记,楚君姓芈,氏熊。《说文解字》释“芈”字云:“芈羊鸣也,从羊象声。”“熊”字,其义自明,不待诠求。假如见到“芈”字就说楚人以羊为图腾,见到“熊”字就说楚人以熊为图腾,那就错了。在金文里,“芈”作“嬭”,“熊”作“酓”。商代卜辞有“芈”,是族名,或许就是指季连后裔组成的部落,也可能是曾与陆终通婚的女嬇所属的那个部落。姓用“女”旁,上古多见,祝融的部落也染有此俗,如己姓的“己”在金文中作“妃”。楚人的嫡姓,似为母系氏族留下的胎记。文献改“嬭”为“芈”,应是同音假借,并非蔑称。楚人何以姓嬭,殊难索解。或许母系女嬇为羌人,以牧羊为主要生计,本姓“芈”,后来为求典雅,才改作“嬭”的,但这只是猜测,可备一说而已。至于何以氏熊,则尚可辨而明之。金文的“酓”字,状人饮酒,其实就是“饮”字。楚君以酓为氏,应与缩酒有关,是以职为氏。此职既为楚君所独得,此氏也就为楚君所独有了。其余的公族成员,连同公子王孙在内,都不得以酓为氏。
文献以“熊”代“酓”,一则是由于这两个字读音相近,二则是出于北方诸侯对楚人曾以禽兽视之的心理。战国时代秦楚交恶,秦人所作的《诅楚文》称楚君之氏不用“酓”字而用“熊”字,就是视同禽兽的证据。
熊绎所居的丹阳,名曰国都,实为村落,估计没有城池,只有“棘围”之类。棘围是荆棘环绕而构成的寨栅,有防御工事的作用。
西周早期,楚国的周围有若干小国。正南有权国,公族为子姓,是商代中期以后南迁的殷人,故址在今当阳东南,与楚相距约150公里。东南有罗国,公族为熊姓,故址在今蛮河中游南,居南漳、宜城两地之间,与楚相距约40公里。东北有卢国,公族为妫姓,臣民多戎人,故址在今南漳境,蛮河中游北,与楚相距不足40公里。
在罗和卢的东面,今蛮河下游北,有一个鄢国,族姓不详。在卢的东北,有一个邓国,公族为曼姓,境跨汉水两岸,而都于今襄樊北郊。西北有一个谷国,族姓也不详,故址在今谷城,跨汉水支流南河两岸,而都于汉水南、南河北,与楚相距不下100公里。在谷国的西面,约3倍于谷楚之间的距离,有一个庸国,族属是濮人,故址在今汉水支流堵河上游,竹山东南。在庸国的西北,有一个巴国,公族为姬姓,臣民为巴人,故址在今陕南汉水上游的东段。庸国北、巴国东有一个麋国,故址在今陕西白河。此国即《尚书·牧誓》和周原甲骨所记的“微”国。“麋”与“微”音近,可通假。
“麋”或作“麇”,两字形似,易误用。麋国的东面有一个绞国,是比麋国更小的庶姓小国。绞国西南是庸国,东南是谷国,三者略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罗、卢两国逼近楚国,但不比楚国强大,只要不联合起来,就不会对楚国构成威胁。权国离楚国较远,鄢、邓两国与楚国之间隔着罗、卢两国,它们虽不比楚国弱小,但还不至于危及楚国的生存。
谷、楚两国之间有崇山峻岭,彼此往来不易。还有庸国和巴国等,离楚国就一个比一个更远了。《左传·昭公九年》记周詹桓伯说:
“及武王克商……巴、濮、楚、邓,吾南土也。”巴即姬姓巴国,濮以庸国为中坚,加上楚和邓,大致是从西向东排列的,都在汉水上中游之间。在南方各国中,楚和巴、庸、邓算是比较出名的,其余各国就不足周人挂齿了。
丹阳位处鄂西山地和鄂中丘陵相错相接的边缘地带:西面是高山,平均海拔约800米。附近是低山和丘陵,海拔在200~300米之间。东面是河谷和丘陵,海拔只有100米上下。这样的地形使楚人退可保聚,进可攻取。当时的楚地虽不是上上沃壤,但农、牧、渔、猎各业咸宜。当时的楚人虽生计不丰,但通常无冻馁之虞。荆山上有铜矿,下有盐矿,虽很小,但对小国寡民的楚也算是重要的富源了。熊绎所居的丹阳一带尽管远离发达地区,而且不在交通干线上,可是并不闭塞。鄂西北和豫西南,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是黄河流域文化同长江流域文化交相切劘之区。源于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向南延伸,源于长江流域而与仰韶文化大致同时的大溪文化向北延伸,彼此交会于鄂西北,“在有些仰韶文化的遗址里出有大溪文化的因素,在有些大溪文化的遗址里出有仰韶文化的因素”。继大溪文化而起的屈家岭文化,时代与仰韶文化末期和庙底沟二期文化相当,北向延伸到豫西南,其文化因素则传播到豫中的禹州一带。继屈家岭文化而起的石家河文化,其北界大致与屈家岭文化相合,其内涵则与中原龙山文化有不少共同的因素。中原王湾类型的文化是龙山文化的一支,与石家河文化相渗透,如前者的少量镂空器和圈足器显示出后者的影响,后者的少量方格纹和绳纹则显示出前者的影响。湖北郧县的青龙泉遗址,下层为仰韶文化,中层为屈家岭文化,上层为带有龙山文化因素的石家河文化。这样的叠压关系,正是南北文化交相激荡的地下实证。楚人的先民长期与华夏的先民交往,吸收了华夏的先进文化。楚人从黄河下游来到长江中游,从豫西南来到鄂西北,与江汉地区的楚蛮相比,他们的人口数量固然处于劣势,但他们的文化素质却占着优势。他们像一颗来自北国的良种,落进了南国荒芜而肥沃的土壤,可能遭虫豸啮食,可能被风雨摧折,但也可能生得出众,长得非凡,这就全取决于努力和机缘了。
熊绎安分守己,使他的臣民得以休养生息。对一个几经颠沛流离的民族来说,能有一个宁静的家园,这就够好的了。至于前途如何,则吉凶未卜。假如说,春秋战国之际的楚国文明昌盛,流光溢彩,像一只美丽的凤,那么,草创时期的楚国就还只是一只刚破壳而出的雏凤,一点也不比凡鸟显眼。它栖于幽谷,连同自己在内,谁也想不到它后来竟然会迁于乔木的。
(第三节周昭王南征、周穆王东征与楚人
一阵历史的风波引发了一场历史的误会。
熊绎死,其子熊艾继立。熊艾死,其子熊继立。约当熊之时,周昭王南征,大败,归途中溺毙于汉水。一说,周昭王是去讨伐楚国的,他是被楚人打败并且害死的。后来,如《左传·僖公四年》所记,管仲代表齐桓公向楚成王的使者数落楚国的罪过说:
“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楚辞《天问》所谓“昭后成游”,即指周昭王南征。东汉王逸注此句曰:“南至于楚,楚人沉之。”王逸以所著《楚辞章句》名世,家乡又恰在汉水中游,后人多信其说,至今史学家仍有以为王逸所注不误的。古人多贬楚,借此谴责楚人的阴谋。今人多褒楚,借此宣扬楚国的实力。其实,这是一宗冤案或者一场误会。
关于周昭王的南征,其他文献记录了一些情节。据《吕氏春秋·音初》载,周昭王“亲将征荆”,由身高力大的辛余靡做他的车右。归途中过汉水,“梁”(桥)坏了,周昭王溺毙在水中。辛余靡入水抱住他的尸身,游到了北岸。这里没有说是楚人害死的。据《史记·周本纪》,周昭王到南方“巡狩”,“卒于江上”,也没有说同楚人有什么牵连,倒是指出了周昭王的过失———“王道微缺”。据张守节《正义》引《帝王世纪》,周昭王南征时,乘船渡汉水,“船人”想害他,故意让他乘“胶船”。到了中流,胶化了,船散了,周昭王死在水中,是“辛游靡”把他的尸身抱上岸的。《帝王世纪》对周昭王也有微词,说他“德衰”。《帝王世纪》与《吕氏春秋·音初》相比,有两点重大的出入:其一,周昭王过汉水,不是从桥上走,而是乘着船;其二,是“船人”有意害死周昭王。至于“辛游靡”和“辛余靡”,则只差一个音近的字。所谓“船人”,既可能是当地的船主或者船夫,也可能是为周王掌管船只的官员。据《初学记》卷7引《竹书纪年》,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荆”,过汉水时,遇到“大兕”;十九年,又南征,突然天昏地暗,野鸡和野兔都吓坏了,周朝“丧六师于汉”。据《太平御览》卷874引《竹书纪年》,说事在周昭王末年,一天夜里有五色光贯穿帝星紫微,这年周昭王“南巡不返”。据《天问》,周昭王南征遇见了“白雉”,但没有说是怎么致死的。已知为周昭王时所作的铜器,有六件在铭文中说到了周昭王南征。所“征”的是“荆”,或称“楚荆”。所“孚”的是“金”,即铜。六器都没有说到周昭王之死。
通观上列史料,可以做出下列判断:其一,周昭王至少曾两次渡汉南征。其二,周昭王所征的对象,简称为“荆”,繁称为“楚荆”。其三,周人在南征时掠夺了荆地的铜锭和铜器。其四,荆人在汉水附近歼灭了周朝的“六师”。其五,兵败之后,周昭王北归渡汉,因船只破散或浮桥断裂而溺毙。
疑问集中到一点上,即周昭王所征的对象是否包括楚国在内。
若是,则周昭王之死与楚人有关;若否,则周昭王之死与楚人无涉。
楚人对此是矢口否认的。《左传·僖公四年》记楚成王的使者回答管仲说:“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杜预注曰:“昭王时汉非楚境,故不受罪也。”楚成王的使者说得很轻巧、很俏皮,善辩的管仲竟无言以对,可见管仲提出的责问只是借着地点的相近找来的一个由头,并非深信确有其事。当时的楚人无力犯上作乱,当时的楚国虽有铜而甚少,周昭王既用不着无端问罪于一个服服帖帖的区区子男,也犯不着到穷乡僻壤去搜刮。周昭王的南征,除了一时兴起的巡狩,主要意图应是到产铜区铢索。长江中游的铜矿集中在鄂东南和赣西北,离楚国很远。周昭王南征的路线,应是经由南阳盆地绕到随枣走廊,而后渡过汉水,跟楚国沾不上边。当时的周人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和器械在汉水上架桥,用船来渡过大队人马又很难。
估计周人只能驱使土著把大大小小的船连接起来,架设浮桥。土著出于怨恨,在工程中做了些手脚,让浮桥在周人簇拥着周昭王和他的车经过时解体,以致不会游泳的周昭王死于水中。所谓“胶船”应是传闻失实之辞,殊难置信。
周昭王所征的“楚荆”,应是以地名代族名,泛指长江中游江汉之间桀骜不驯的诸多方国和部落,其中的土著被周人称为“荆”或者“楚荆”、“荆蛮”、“荆楚”、“楚蛮”,此外还有些是殷人的遗民。南征楚荆的惨败对周朝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从此,周人视汉水为畏途,再也不去问津,只能东征淮夷了。
后世汉水中游每逢暮春上巳之日,民间有投吊的风俗:“以时鲜甘味,采兰、杜包裹,以沉水中。或结五色纱囊盛食,或用金铁之器,并沉水中,以惊蛟龙、水虫……”用意是祭周昭王以及同他一起溺水而死的延娟、延娱两位“巧善歌笑”的女子。这应是周代“汉阳诸姬”的遗风余俗,比投吊屈原早。唐人梁洽《观汉水》诗有句曰:“求思咏游女,投吊悲昭王。水滨不可问,日暮空汤汤。”
淮夷的南面,长江中游的东段和下游的西段,是当时产铜的渊薮。周人同淮夷作战,既是主动的,又是被动的。主动,是要淮夷的铜;被动,是因为淮夷不服王化,而且曾经侵入中原的腹地。广义的淮夷包括徐夷或称徐戎在内,徐夷是淮夷中最偏北又最偏东的一支,故都在今江苏泗洪境。徐夷的文化水平明显的高于其余的淮夷方国,因而淮夷唯徐夷马首是瞻。据古本《竹书纪年》,周昭王子周穆王曾大举伐徐,有“楚子”从征。按,熊死,其子熊胜立。
熊胜死,其弟熊杨立。熊杨死,其子熊渠立。从周穆王东征的“楚子”若非熊胜,则必熊杨。周穆王三传至周孝王,淮夷一度逼近洛邑(今洛阳),此事见《敔簋》铭文。在连续几代的多次伐淮夷之役中,周朝消耗了大量的财力和兵力。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蛰伏在雎山和荆山之间的楚人锋芒初露了。
(第四节熊渠开拓“江上楚蛮之地”
从熊绎到熊渠,五代六君,历时约一个半世纪,楚人惨淡经营,境况大为改善。当熊渠在位时,显示了转弱为强的势头。先前的五位楚君,除熊绎外,其余四位在文献中似乎乏善可陈,徒见名姓而已。其实,他们对内致力于建设楚人的家园,对外实行审慎的睦邻政策,而成效见于熊渠之世。其中的一位,熊胜或者熊杨,因曾从周穆王伐徐,大开眼界,而且获得了较多的铜源。随着人口的增殖,国力的增进,楚君按捺不住掠夺和征服的欲望而变雌为雄,转守为攻了。在楚国走向振兴的道路上,熊渠和他的臣民树立了第一块震烁江汉的里程碑。
熊渠颇有胆气和勇力,善射,有一则射石饮羽的故事流传到后世。上古以善射著称的神话兼传说人物是射落过九个太阳的羿,然而据说还有射艺在羿之上的真实人物。《史记·龟策列传》说:“羿名善射,不如雄渠、蠭门。”“雄渠”就是“熊渠”。《新序》卷4说:
“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弯弓射之,灭矢饮羽。下视,知石也。”《论衡·儒增》以为这是儒者增饰之词,不可置信。
其实,后来的养由基和李广也有同样的故事,未必都出于儒者的增饰。养由基是春秋时代的楚人,李广则是秦裔的汉人。无论如何,熊渠射艺出众是可信的。射石饮羽,表明他所用的镞坚硬而锐利,楚国制作铜质兵器的技术已经不低了。熊渠使出最大的气力,把最好的箭镞射进石缝里去是完全可能的。至于说连同箭翎也全射了进去,这可就真是增饰之词了。
这位善射的熊渠并非一介莽夫,也颇有野心和谋略。在信史中,熊渠是第一位有声有色的楚人。他使楚国从雎山和荆山之间脱颖而出,不再像先君熊绎那么安分守己了。
熊渠一面继承先君的遗规,小心地睦邻;一面整军经武,大胆地开疆。《史记·楚世家》说在周夷王时,王室衰微,诸侯交相攻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