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新都陈县仍称郢,号为陈郢,或谓郢陈。
顷襄王及其臣僚惊魂未定,立即加固陈郢的城防。河南省博物馆1980年经勘察和试掘,证实今淮阳县城即故楚陈郢。此城原为陈国所建,并入楚国后两次增修。第一次增修约在惠王时,城垣扩宽1.5米~2.0米,增高约1.5米,夯层较乱且松,工程质量欠佳,原因在于它还只是东北边境的一个县城。第二次增修即在顷襄王时,城垣扩宽约4.4米,增高1.0米有余。为求坚固,夯土以横木作栓,每根横木长2米~3米,直径0.16米~0.31米。横木分四层安放,上下两层间距为0.5米~1.0米,左右两根间距为0.4米~0.6米。据此推算,全城共用横木4万~6万根,可见其工程之浩大。其实,在秦人看来,区区陈郢,无论其城垣加固与否,都是不难攻克的。栽郢的失守,推究其原因,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弊在楚国的君臣见识不高,谋略不深。这个道理,顷襄王及其亲信或许是不大明白的。
约55年后,秦灭楚。又16年后,楚亡秦。
楚人失去了半壁河山,然而,曾几何时,他们便夺得了一统天下。历史的翻覆如此迅疾,好像给秦楚双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第一节顷襄王亡羊补牢
秦取栽郢后,以楚腹地为南郡。随即与韩、魏合谋并力攻楚,仍以白起为元帅。顷襄王有左徒名黄歇,多智善辩,受命使于秦,以破秦与韩、魏之谋。《战国策·秦策》记黄歇上书秦昭襄王,其文曰:“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斗,而驽犬受其弊。……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授首。王襟以山东之险,带以河曲之利,韩必为关中之侯。若是,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一善楚,而关内二万乘之主注地于秦,齐之右壤可拱手而取也。是王之地一经两海,要(腰)绝天下也,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然后危动燕、赵,持齐、楚(此句《史记·春申君列传》作‘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秦昭襄王虑及韩、魏易变,不可深信,以黄歇所言为是,命白起按兵不动。同时派使者到陈郢,与楚相约为与国。
不久,顷襄王会秦昭襄王于襄陵,许诺将青阳以西割让给秦国。
青阳在今长沙,青阳以西即洞庭迤南之地。楚师主力北上后,青阳孤悬南土,势必弃守。割让青阳以西,实为以必失之地易可缓之时,不得以丧权辱国视之。
其明年为公元前277年———顷襄王二十二年,秦蜀郡守张若接管了巫郡和黔中郡。
又明年,据《史记·楚世家》所记,楚国集结了东部的士兵十余万人,收复了“江旁十五邑”。张守节《正义》以为江旁十五邑在黔中郡,这是误断。江旁十五邑如在黔中郡,则与楚境不相接,成为飞地,何从收复?况且,黔中郡距长江较远,不得以“江旁”称之。楚人所收复的十五邑,应在鄂东、赣北,其地适为“江旁”。鄂东、赣北的铜矿是楚国经济的命根,有之则尚能苟延,无之则势必速亡。秦人南下接管青阳以西,楚人乘机夺回了青阳以北、南郡以东的十五邑,保住了铜矿。后来,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追述往事云:“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秦始皇所讲的,就是楚人收复江旁十五邑这件令秦人不胜恼怒的事。
湖南的楚墓、秦墓、汉墓,衔接紧凑,成为一个渐进的系列,没有大起大落的迹象。由此推想,青阳以西直到黔中,确实由秦人和平接管,没有发生反复。
《战国策·楚策》所记“或谓楚王曰……”云云,“或”应是一位游说之士,“楚王”应即顷襄王。其文曰:“臣闻从(纵)者欲合天下以朝大王,臣愿大王听之也。夫因诎(屈)为信(伸),旧患有成,勇者义之;摄祸为福,裁少为多,知者官之。夫报报之反,墨之化,唯大君能之。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不偏于死,不偏于生,不足以载大名。无从寇艾,不足以横世。夫秦捐德绝命之日久矣,而天下不知。今夫横人口利机,上干主心,下牟百姓,公举而私取利。是以国权轻于鸿毛,而积祸重于丘山。”这一番话讲得恳切而透彻,与一般言纵横之术的油嘴滑舌不同,倒很有道家的气味。事态的演进,若非突变———报报之反,则必渐变———墨墨之化。
楚国能否转祸为福,变屈为伸,关键不在敌,而在己。积祸之所以重于丘山,国权之所以轻于鸿毛,是因为有欺君虐民、假公济私的“横人”。至于“横人”是谁,则在栽郢沦陷以前就有庄辛向顷襄王直言不讳了。
庄辛是庄王的后裔,深以国事日非为忧。《战国策·楚策》记庄辛向顷襄王进言云:“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专淫逸侈靡,不顾国政,郢都必危矣!”顷襄王听不入耳,反说庄辛老糊涂,庄辛说:“臣诚见其必然者也,非敢以为国袄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国必亡矣!臣请辟(避)于赵,淹留以观之。”庄辛果然跑到赵国去了,五个月之后,栽郢失守。顷襄王迁都于陈,派人到赵国去请庄辛回来,对庄辛说:“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庄辛进言:“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接着,庄辛用寓言和故实来启发顷襄王。譬若黄鹄,“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乃不知猎人方将射而落之,白天还在江河游逛,黄昏就成为鼎鼐之中的佳肴了。譬若蔡圣侯(蔡侯般),“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下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于宣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蔡圣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而戴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按,黾塞别称黾隘,亦即冥阨,乃城口三隘之一。黾塞之内为秦兵所占,顷襄王被赶到黾塞之外去了。庄辛说罢,顷襄王“颜色变作,身体战傈,于是乃以执珪而授之为阳陵君,与淮北之地也”。
州侯、夏侯、鄢陵君、寿陵君,名氏不详。其中,州侯乃令尹,最为恶劣。《韩非子·内储说》云:“州侯相荆,贵而主断。荆王疑之,因问左右。左右对曰‘无有’,如出一口也。”《荀子·臣道》以为:“楚之州侯……可谓‘态臣’者也。”“态臣”,应为善作态以惑其君的权臣。
顷襄王任庄辛以政,正是所谓亡羊而补牢。其晚年能保境善邻,庄辛与有力焉。
楚人收复江旁十五邑时,白起正在攻魏,取其两城。其明年,秦相穰侯攻魏,斩首四万,直逼大梁,魏割三县以请和。秦受魏所割地,而不与魏和。又明年,秦遣客卿胡阳攻魏,斩首十五万。魏兵挫地削,楚则得以偏安于东境。
公元前272年———顷襄王二十七年,三晋攻燕,秦助三晋。楚以景阳为元帅,也扬言攻燕,而其实袭魏。当时楚军复振,而景阳为名将。据《淮南子·氾论训》所记,景阳嗜酒好色,但能“威服诸侯”,“功名不灭”。
同年,楚、秦通好。楚太子完由黄歇为傅,入秦为质。
公元前269年———顷襄王三十年,秦攻赵。赵奢善治兵,大破秦军。公元前263年———顷襄王三十六年,王病危,遣使至秦求太子完归国,秦昭襄王不许。先是,宣太后已被废,穰侯、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俱被逐。此时范雎为秦相,黄歇与范雎友善。《史记·春申君列传》记黄歇说范雎云:“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
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熟虑之。”范雎以黄歇所言为然,报告秦昭襄王。秦昭襄王允许黄歇先回陈郢去探视顷襄王病情轻重,待回报后再作计议。黄歇所忧虑的是:如顷襄王病故,而太子完在秦不得归,则阳文君之子将继位为王,对太子完和黄歇都将大不利。经黄歇设计,太子完化装为御者,随楚使归国。黄歇诡称太子完因病不能见客,本人则需随侍太子完而不能回国。估计太子完一行出关已远,黄歇才报告秦昭襄王:“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秦昭襄王大怒,要黄歇自杀。范雎进言:“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当时秦、楚交好,使秦得以专力对付三晋;如秦、楚反目,将对秦不利。于是,秦昭襄王允许黄歇也回楚国去。
(第二节春申君始荣终枯
公元前263年,秋,黄歇回到陈郢不过三个月,顷襄王就病故了。熊完继立,是为考烈王。
公元前262年———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令尹,封为春申君,赐以淮北地十二县。是年,楚割州邑予秦,其地界乎秦楚之间,在今湖北洪湖东北。
当时,齐有孟尝君田文,赵有平原君赵胜,魏有信陵君魏无忌,与楚春申君俱以贤闻于诸侯,礼贤收誉,辅国专权。信陵君和春申君各有食客三千人,孟尝君和平原君的食客大概也不下此数。
公元前261年———考烈王二年,楚攻鲁,割其地。
公元前260年———考烈王三年,秦攻赵,白起所部秦军与廉颇所部赵军相持于长平(在今山西高平西北)。廉颇治军严谨,临敌慎重,白起不能得志。赵孝成王为秦人离间之计所惑,命赵括代廉颇为将。赵括乃赵奢之子,熟读兵书,善言兵事,年少气盛,以为天下莫能当者,然而不谙韬略,上卿蔺相如讥其“不知合变”。赵括举措冒失,落进白起的圈套,赵军被秦军分割包围达四十余日,粮尽。
赵括突围时被秦军射死,赵军投降后被秦军全数坑杀。这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战役,也是一场空前残忍的屠杀,赵国损失将士达四十五万。其明年冬初,秦将王陵引兵围邯郸。复明年,秦以王龁代王陵为将。又明年为公元前257年———考烈王六年,邯郸久围不解。平原君夫人为信陵君姊,奉书向魏安釐王和信陵君求救。魏安釐王遣将军晋鄙领兵十万救赵,但受秦人恐吓,命晋鄙在中途坚壁自守、勒兵不进。
平原君见事急,挑选既有勇力又有才略的门客二十人,准备突围到楚国去求援。因条件太高,平原君只挑选到十九位合格的门客。
这时,有门客毛遂向平原君自荐。《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记平原君问毛遂:“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答道:“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
使遂蚤(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见毛遂如此自信,允许他充二十人之数。到了陈郢,晋见考烈王。平原君向考烈王指陈利害,考烈王从早晨到中午一直不置可否。“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纵)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纵),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悬)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合从(纵)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以从。’毛遂曰:‘从(纵)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
‘王当歃血而定从(纵),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纵)于殿上。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毛遂以露骨的要挟使考烈王为之震慑,以刺耳的批评和劝说使考烈王为之折服,赵与楚的合纵由此得以缔结。这是非常的外交手段,只适用于非常时期的非常事件和非常人物,只可一,不可再。
若无卓识捷智,断难如快刀之斩乱麻。春申君的作用不可忽略,他是赞成合纵的,当时必定也在场。只要他认可,考烈王即使翻悔也无可奈何。
平原君偕门客回邯郸,不胜感慨地说:“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平原君说出了真切的体验,三寸之舌外,若添上三尺之剑,语意就更为完密了。
春申君自请救赵,偕名将景阳引兵北上。
信陵君利用魏安釐王宠幸的如姬窃取虎符,偕屠夫朱亥单车驰至晋鄙军中,与晋鄙合符。晋鄙生疑,被朱亥以铁锤击杀,信陵君夺晋鄙军,北上救赵。
楚、魏援军将到时,秦军急攻邯郸。平原君散财飨士,募得敢死者三千人,由邯郸传舍吏子李同率领,突出奋战。秦军大惊,为之退三十里。正好,楚,魏援军赶到,秦军迅即撤围而去,秦将郑安平降赵。赵孝成王喜极,以灵丘封春申君,以鄗封信陵君。
这次楚、魏救赵之役表明,只要楚、魏、赵三强同心协力,秦无敌于天下就将化为神话。可是,要三强同心协力谈何容易,一时虽尚能为之,长久则绝无可能。
公元前256年———考烈王七年,楚灭鲁。同年,秦灭西周。两年以后,魏灭卫。大国相攻,小国先灭,必然如此。
战事愈频繁,平民的生计愈艰困,然而权贵的生活愈奢靡,也是势所必然的。当时各国的权贵竞侈成风,如《史记·春申君列传》
记:“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瑇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门客着珠履,这等气派,实为古今中外绝无仅有。
假如说,当时的君臣都醉生梦死,那就言之过甚了。《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记秦昭襄王说:“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由此可知,楚国的君臣并不比秦国的君臣更耽于逸乐。
赵人荀卿,大器晚成,年至半百才到齐国游学,《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齐襄王(公元前283年—公元前265年在位)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当时祭酒还不是官名,荀卿“三为祭酒”,乃如司马贞《索隐》所云:“谓荀卿出入前后三度处列大夫康庄之位,而皆为其所尊,故云‘三为祭酒’也。”齐襄王死后,荀卿去齐适楚,应春申君之请,为兰陵(在今山东苍山西南)的县令,而讲学著书不辍。
公元前253年———考烈王十年,以钜阳为陪都,其地在今安徽太和东。
公元前251年———考烈王十二年,秦昭襄王死,春申君受考烈王命前往咸阳吊祠。
秦昭襄王之子继立,是为秦孝文王。秦孝文王为太子时,以宠姬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以夏姬所生子异人为子。华阳夫人为楚人,不无故国之思,乃为异人易名曰子楚。秦孝文王立一年死,子楚继位,是为秦庄襄王。其元年,秦灭东周。
秦人东征,韩、魏首当其冲。韩、魏不破,则楚无倾覆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