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胜确实要作乱了,他对有勇力的死士石乞说,对付大王和两卿(子西和子期),我看只要五百人就够了。石乞问,哪来这五百人呢?白公胜说,市南的熊宜僚很有本事,把他找来,足可当五百人。石乞随白公胜去拜访熊宜僚,熊宜僚正在“弄丸”———即把几颗弹丸上上下下抛着玩,不使落地。石乞代白公胜说明来意,熊宜僚表示不愿为白公胜效力,但可为白公胜保密。石乞拔出剑来搁在他头颈后面,他神色不变,弄丸不辍。白公胜说,他不为利诱所动,不为威逼所屈,不为求媚而出卖别人的秘密,我们就算了吧!此事,又见《淮南子·主术训》。熊宜僚号称“市南宜僚”,大概是一位隐于闾里的异能之士,体格强壮,身手矫健,精通武术和杂技,而且徒众多以数十百计,但无求于功名利禄。因此,《庄子》一书把他说成是“少私”、“寡欲”的道家,多次称引。
平时,白公胜是住在白县的。是年夏秋之际,白公胜击败侵扰楚国边境的吴师,请求入朝献其所获,得到准许。白公胜乘机率其党作乱,在朝廷上击杀了子西和子期,劫持了惠王。石乞要杀死惠王,白公胜以为弑君不祥,不许。白公胜要立子闾为王,子闾宁死不从,为白公胜所杀。惠王被关在称为高府的仓库中,由石乞守门。
大夫圉公阳凿破墙垣,救出惠王,背在自己身后,秘密送进了其母昭夫人宫中。白公胜对昭夫人尚不敢冒犯,惠王暂时还是安全的。
白公胜迟疑了多日,终于自立为王。
叶公沈诸梁闻讯,从方城外赶到郢都。进郢都北门后,遇到箴尹固带着私卒正要去投白公胜。沈诸梁说服了箴尹固同他一起去攻击白公胜。沈诸梁打开大府,用其中的物资周济国人;打开高库,用其中的兵器装备国人。作乱和平乱的双方展开了激烈而持久的巷战,据《淮南子·道应训》所记,打了十天之久。乱党终于覆没,白公胜逃到城外的山中自缢,石乞被处以烹刑,白公胜弟王孙燕则逃回吴国去了。这场叛乱,自始至终,一说为十九天,另说为一月余。
《说苑·立节》记大夫申鸣引兵攻白公胜,白公胜听说他是大孝子,便把他的父亲捉来,胁迫他投诚,申鸣说:“受其禄者毕其能,今吾已不得为父之孝子矣,乃君之忠臣也。”说罢,战斗不止,他的父亲由此遇害。白公胜既死,申鸣也因未能尽孝而自尽。此事未必真有,但楚人的传统确实把忠看得比孝更重。
白公胜杀令尹、司马而囚惠王,起初还不是为了夺权、篡位,而只是为了复乃父之仇,泄一己之愤。他在歇斯底里状态中,神志已不大正常了。《韩非子·喻老》记白公胜将作乱时,凝神久思,竟倒持手杖,手杖的尖端刺破了他的下巴,血流及地,仍不自知。西汉贾谊认为:“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也,发愤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胸),固与俱靡而已。”近人有以为白公胜是一位革新家甚至革命家的,基本的理由是白公胜“大斗斛以出,轻斤两以内”。其实,白公胜此等行径只是用之于一时的手腕。把手腕看成理想,无异于把脂粉看成本色,结果便是把假象看成真相。
事平之后,叶公受命以一身而兼令尹、司马两职,这在楚国是空前而绝后的。惠王赏叶公食田六百畛,以褒其功。
叶公镇守北疆,劳绩卓著。平白公之乱后,威名远播。《战国策·楚策》说:“当此之时也,天下莫敢以兵南乡(向)。”叶公的才略,在当时列国的群臣中,确实难得。至于他的状貌,却似乎全无英雄气概。《荀子·非相》说,叶公“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孔子在世时,叶公曾向孔子问政,《论语·子路》记孔子答曰:
“近者说(悦),远者来。”《韩非子·难》记孔子对此所作的解释为:
“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白公之乱既平,叶公贵极人臣。《战国策·楚策》记莫敖子华对楚威王问,以叶公的“崇其爵,丰其禄”与令尹子文的“廉其爵,贫其身”作对比,可见昭惠时代楚国的大臣不再以俭朴自奉为荣了。
这位叶公源出番裔,仍有崇龙之俗。《论衡·乱龙》记“叶公好龙”,墙壁上、器皿上都画着龙,据说真龙大为感动,光临叶公的府第,叶公见之,大惊而逃。真龙现身虽是后人编造的寓言,叶公好龙却实有其事。后人对假的比对真的更感兴趣,叶公就成为嘲讽的对象了。如唐人李百药过叶县,作《登叶县故城谒沈诸梁庙》诗,有句云:“馆宇肃而静,神心康且逸。伊我非真龙,勿惊疲朽质。”
白公胜作乱时,陈师侵楚境。白公胜败死后,楚人觉得陈国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太多了,决意把它灭掉。为此择帅,子西子、武城尹公孙朝得吉兆。公元前478年———惠王十一年,公孙朝率楚师一举攻灭陈国,即以其地为县,这个颠三倒四的陈国永劫不复了。陈国与郑国相像,也在四通八达之地,商业的兴盛仅亚于郑国。《史记·货殖列传》说:“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楚国灭掉了陈国,经济上、军事上都有利。
是年,叶公沈诸梁见局势已安定,求辞令尹、司马。惠王与叶公枚卜令尹,惠王弟子良得吉兆,沈尹朱说其兆比吉尚有过之。叶公以为不祥:王弟为令尹,尚有过之就是要做王了。过不多久,惠王和叶公改卜,以子西子公孙宁(子国)为令尹,以子期子公孙宽为司马。沈诸梁拜别惠王,回叶县去,仍为叶公。
(第三节吴亡、越兴与楚人
危难可以兴邦,白公之乱平息以后的楚国就是这样。
公元前477年———惠王十二年,发生了一次不大的外敌入侵事件,巴师包围了鄾邑。令尹公孙宁和寝尹王孙由于、箴尹固率楚师击退了巴师。为此,惠王封公孙宁于析邑。
这时,楚人所关注的不是西边和北边、南边,而是东边的吴和越。越人步步进逼,吴人节节退缩,楚人则坐山观虎斗。越这只虎尽管凶猛,但对楚人似尚无敌意。吴这只虎曾使楚人受害不浅,这时楚人希望越国灭掉吴国。当然,两虎俱毙更好,但这在当时是绝无可能的。
奇妙的是,在吴、越的政治舞台上,主角虽是夫差和句践,导演和几位要角却都是楚人。吴国方面的导演先前是伍员,后来是伯嚭。越国方面,句践不再深信给他带来失败和耻辱的巫术,改弦更张,倚重楚人范蠡和文种了,范蠡是导演,文种是要角。范蠡不仅运筹决策,使吴人接连失误,还找来了一位善射的楚人陈音,教越人远射。
公元前476年———惠王十三年,春,越师侵扰楚国东境。这是一次佯攻,意在使吴人产生越国已把楚国当做主要对手的错觉。楚人却是认真对待的,做出了严厉的反应。是年夏,公孙宽和公子庆率楚师追击越师,东渡长江,打到了位于今安徽广德和浙江长兴之间的冥邑才撤回。同年秋,叶公沈诸梁率楚师南渡长江,打到了位于今江西吉安附近的敖邑,与外界称之为“三夷”的当地越人会盟,然后归国。
其明年冬,越师突然进攻吴国,势如破竹,迅即包围了吴都。吴人固守,越人不退。双方相持了整两年,越师才破城而入。夫差自缢,吴国灭亡,时为公元前473年冬,上距吴师入越只有21年,上距吴师入郢也不过33年。
吴国倏然而兴,倏然而亡,何以如此?战国时代的魏武侯曾向李克提出过这个问题,据《吕氏春秋·适威》所记,李克的答复是“骤战而骤胜”。李克认为:“骤战则民罢,骤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少矣。”李克的见解不能说全无道理,可是没有说到根本上去。“骤战而骤胜”未必亡国,也有兴国的。楚庄王就是“骤战而骤胜”的,他却把楚国引到兴的路上去了。
《淮南子·主术训》对吴国的灭亡另有一种见解,认为“民气”是决定因素,夫差胜是由于民气“实”,夫差败是由于民气“虚”。
那么,民气何以由实变虚了呢?据说是因为夫差有“纵欲”、“距(拒)谏”、“遂过”三大弱点。这比李克的见解要高明一些,但也还没有说到根本上去。“纵欲”、“距谏”、“遂过”的君主容易亡身,可是未必亡国。仍以本书已介绍过的君主为例,楚灵王就是只亡身、不亡国的。
后人一般的见解认为,吴国之所以亡,是因为夫差亲佞臣伯嚭而疏忠臣伍员,乃至任伯嚭以政而赐伍员以死。这个见解与《淮南子·主术训》的见解其实无二致,它讲的是果,而《淮南子·主术训》讲的是因,但果复为因,而因复有果。假如只看君臣与兴亡的关系,那么,说阖庐任伍员以政而使吴国兴,夫差听伯嚭之谗而使吴国亡,这是不算过分的。总之,使它兴的,使它亡的,都是楚人。
伍员与夫差的关系,远不如他与阖庐的关系那么融洽。夫差即位伊始,与伍员的关系就是在异样的亲近中羼杂着异样的疏远,不久,就因伍员的政见总是与自己相左而变成了双向的猜忌和愤懑。
阖庐将死时,群公子争立,因伍员进言,阖庐才遗命夫差继位。夫差喜极,说要把吴国分一半给伍员。夫差不过说说罢了,并不当真,伍员则是绝不会接受的,但这就在他们之间结下了一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芥蒂。后来伍员对吴国的前途绝望了,在一次到齐国聘问时拜托齐大夫鲍氏关照自己的儿子。这事被伯嚭告发,添油加醋,夫差才派使者把属镂之剑送到伍员那里去,要伍员自杀,悲剧就是这么酿成的。
就爱国来说,伍员这个楚人比吴人更像吴人。因此,吴国的百姓怀念伍员。在伍员死后两千多年,吴地民间仍把伍员奉为神灵。
伍员所爱的只是吴国,不是楚国。但有一个事实也许会令人大惑不解,即楚人屈原也称赞伍员。周代的爱国者所爱的国有三类:
其一是乡国,即出生之国;其二是君国,即奉仕之国;其三是祖国,即《尚书·禹贡》所谓九州之地。伍员虽不爱乡国,不爱祖国,然而深爱君国,所以是杰出的爱国者。屈原《九章·涉江》云:“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这是把伍员与商代杰出的爱国者比干相提并论。《九章·惜往日》云:“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这是为夫差不听伍员忠谏而发的感叹。《九章·悲回风》云:“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这是屈原要把伍员作为榜样,不惜以身殉国。后世的浅识者,对吴国灭亡的缘由还有一种见解,认为主要是夫差为西施所蛊惑。西施是越国献给夫差的一位美人,原是乡村的浣纱少女,被选中后受过专门训练,仪态万方,娇媚无比。据说夫差得西施之后,全不以国事为怀,终至于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这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谈资和诗兴。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记郑寂夫有诗云:“十重越甲夜成围,宴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唐人皮日休作《馆娃宫怀古五绝》数首,其一云:“绮阁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也有见识不凡的,如唐人卢汪有诗云:“惆怅兴亡系绮罗,世人犹自选青娥。越王解破夫差国,一个西施已是多。”此等风流往事,一经后人渲染,便会失真。渲染愈甚,失真愈多。其实,夫差得西施之后,仍几次自将北伐,可见他不是五代李后主那样的政治废物,西施只是使他更奢靡些、更淫逸些罢了。无论如何,吴国和伍员的悲剧确实值得后人深思。唐人李中作《姑苏怀古》诗有句云:“阖闾兴霸日,繁盛复风流。歌舞一场梦,烟波千古愁。……花疑西子脸,涛想伍胥神。吟尽情难尽,斜阳照路尘。”
吴国由兴到亡如此迅速的根本缘由,在于它没有丰厚的文化基础。它本来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奴隶制方国,在淮夷瓦解之后,被时势推上了列国竞逐的政治舞台。对此,它没有充分的准备。大门打开了,华夏文化的芬芳气息扑面而来,吴人载欣载奔,在匆遽之中不免步伍失次。吴王为争霸而忙碌,因逞欲而陶醉。从屈巫到伍员,这些楚人所教给他们的,只是如何去攻打楚国。吴人尽管建造了不少城垣和楼台,制作了不少兵器,训练了不少士卒,还开凿了一条运河,可是在文化建设上没有做切切实实的努力。吴国没有系统的官制、法制、礼制,甚至没有自己的货币。吴墓的随葬器物虽则不乏精品,然而不讲究组合,不凸现主体,甚至把不少楚器和徐器也拿来作为主要的随葬器物,这是吴国没有丰厚的文化基础的实证。
据《史记·鲁周公世家》所记,夫差曾大言不惭:“我文身,不足责礼。”可见,他对先进性、制度化的文化建设何等轻视!由此,喜剧很快就转化为悲剧,一个“地方二千里,带甲七十万”的强国,在“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之后不久,竟灰飞烟灭了。句践是一位能吃大苦、能忍大辱而百折不挠的国君,他毕生所追求的是打败吴国以至灭亡吴国。在一度蹉跌之后,句践卧薪尝胆,折节下士,躬耕恤民,终于得以雪耻。文种所教给句践的,是治国治民之道。范蠡所教给句践的,也有治国治民之道,但更多的是误敌、用兵之道。卑辞、厚赂、美人,这些是范蠡用以误敌的主要手段,相传西施就是他选中的。越师将攻破吴都时,夫差派使者膝行向句践请求宽宥,句践一时觉得于心不忍,正是范蠡劝阻了句践,斥退了吴使,并且亲自击鼓进兵,越师才破城而入了。
范蠡是一位奇才,灭吴国后,便弃官而去,一说把西施也带走了。范蠡到了齐国,派人带信给文种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③不久,文种果然被句践赐死。相传范蠡经商致富,号为“陶朱公”。
越国对文化建设也不重视,以致被楚国轻易攻灭,但这是后话了。
(第四节战国的大势和楚国的前景
《春秋》记事止于公元前479年,《左传》则止于公元前468年。
《史记·六国年表》记战国事始于公元前475年,《资治通鉴》记战国事则始于公元前403年。由此,对于春秋时代和战国时代的分界,史学界至今无定论。就楚国来说,上列四个年份都没有划时代的意义,因而都不能成为分期的界标。
假如只着眼于史料的状况,那么,不妨把春秋、战国的分界定在公元前468年和467年之间。越灭吴在公元前473年,下距《左传》绝笔仅五年。春秋时代的史料又细又顺,战国时代的史料又粗又乱。为了准确地介绍越灭吴以后的楚事,必须审慎、缜密地清理有关的史料,以求其真。做好了这个工作,其结果也只能是虽顺而粗。
《史记·六国年表》太史公云:“……是后陪臣执政,大夫世禄。
六卿擅晋权,征伐、会盟,威重于诸侯。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诸侯晏然弗讨,海内争于战功矣。三国终之卒分晋,田和亦灭齐而有之,六国之盛自此始。”按,晋国六卿擅权的局面,早在春秋晚期就形成了。六卿因争权而相攻,公元前458年知氏、赵氏、韩氏、魏氏灭范氏、中行氏而分其地,公元前453年赵氏、韩氏、魏氏灭知氏而分其地。于是止得三卿,三卿成为三国。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正式承认赵、韩、魏皆为诸侯。齐国田常杀简公,事在公元前481年。
田和取齐而代之,事在公元前386年。所谓六国,即赵、韩、魏、齐、燕、楚,加上秦国,便是所谓七雄。越国在战国中期灭亡了,没有算进去。墨子是战国早期人,当时越国尚在,晋国未分,因而《墨子·节葬》云:“昔者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征,南有楚、越之王,而北有齐、晋之国,此皆砥砺其卒伍,以攻伐并兼为政于天下。”同书《非攻》云:“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秦国锋芒尚未大露,所以墨子不把它算进好战之国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