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首都的郢,第一个在汉水之阴,第二个在长江之阳。
“郢”不是首都的特称。凡是有王宫———包括游宫在内的地方,都可以称“郢”,或许,说得更准确些,都应该称郢。因此,可以有几个郢同时存在,冠以地名,以资识别。
从昭王十一年冬起作为首都的郢,称为“栽郢”。其地与熊渠所封句亶王治所相近,早就有楚人聚居。大约在战国中晚期之际,已被称为“江陵”。栽郢的遗址,最迟在东汉晚期,已被称为“纪南城”。后人以为,城名纪南是因为它在纪山的南面。
栽郢成为首都以后,原来的郢都就以旧名“鄢”见称了。
江陵是长江中游的锁钥。从西周晚期到清代中期,得江陵则可得长江中游,失江陵则必失长江中游。江陵南傍长江,溯江而上可通巴蜀,沿江而下可通吴越,逾江而南经洞庭湖平原可达苍梧(山名,在今湖南宁远南),北经鄢、邓、申出方城可达中原。长江中游东西向的水路和南北向的陆路,相交如“十”字,江陵就在这一横一竖的交点上。其地西、北两方是丘陵和山地,东、南两方是平原和水面。物产丰饶,可为霸王之资。
江陵绾毂长江中游,古人对此有确切的认识和精粹的表述。例如《晋书·王戎传附王衍传》云:“荆州有江汉之固。”杜甫《江陵望幸》诗有句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风烟含越鸟,舟楫控吴人。”苏轼《荆州十首》有句云:“北客随南贾,吴樯间蜀船。”江陵这个特殊的历史地位,最初是因楚人建栽郢于此而奠定的。
楚国以栽郢为首都,长达220年左右,这是楚王国的鼎盛期,也是楚文化的鼎盛期。
班固《幽通之赋》云:“黎淳耀于高辛兮,芈强大于南汜。”
“黎”或称“重黎”,是楚人的远祖,相传为高辛氏火正。“芈”,是楚王族的姓。“南汜”,即江陵周围众多或分或合的水道。栽郢的兴起,标志着楚王国和楚文化的鼎盛期的开端。
在鼎盛期的楚文化遗存中,有一种造型卓异的木雕,今称虎座立凤。此凤两胁有鹿角,通体饰彩文,昂其首,展其翅,双足立于虎背,虎躯体微小而性情驯顺。这种木雕集壮、美、奇于一身,是已迁于乔木的凤,可视之为楚王国和楚文化的鼎盛期的象征。
(第一节和于内而慎于外
昭王同兄弟的关系,与其父辈同兄弟的关系迥然异趣,从康王到平王,兄弟五人,勾心斗角,以至你死我活。昭王同兄弟却是彼此倾诚相爱,竭力相助。当初平王去世,大臣见太子壬年幼不堪任事,议立子西为王,子西执意不从;又议立子期为王,子期也执意不从。吴师入郢后,子西和子期为保护昭王和规复社稷而奋斗,艰苦卓绝。昭王若有迷误,子西、子期便设法使之醒悟。《孔子家语·辨政》记昭王为求欢娱,拟作荆台之游,司马子期以为不可,昭王不悦。令尹子西自请陪同昭王前去,昭王大喜。焉知走了不过十里,子西就停下车,向昭王指明纵情逸乐的坏处,还说,子期是忠臣,我是谀臣,愿大王赏忠而诛谀。昭王问道,今王不去,后王也要去,你能劝阻今王,难道还能劝阻后王吗?子西答道,大王万岁之后,在荆台上筑个墓,子孙就谁也不敢去玩了。昭王终于明白过来,于是还车回宫。孔子赞曰:“至哉!子西之谏也!入之于千里之上,抑之于百世之后者也。”此事,《说苑·正谏》等所记略同。有子西、子期两位庶兄,这是昭王的大幸。
公元前504年———昭王十二年,郑见楚新败,乘机伐许。这时,许在容城(在今河南鲁山东)。楚人喘息方定,置之不问,可是,吴师又来伐了。吴太子终累在淮水中游击败楚国,俘获潘子臣、小惟子和另外七位大夫。吴师别部在繁扬(在今河南新蔡北)击败由子期指挥的陵师。子西建议临时迁都于鄀,以便接应,昭王从之。
这鄀是下鄀,在今湖北钟祥西北或宜城东南。吴师有上次的教训,适可而止,退兵回国。
公元前500年———昭王十六年,鲁与齐会盟,孔子为鲁君相礼。
后来,孔子与楚国有些瓜葛,这里先写一笔。
公元前496年———昭王二十年,北方诸国动乱频仍,但政治格局无大变。楚人休养生息了八年,又想在国间舞台上小试锋芒了。
顿是一个小国,故址在今河南项城西,这时叛楚附晋,楚灭顿,以儆效尤。
阖庐和吴师回国后,声威大震,上国对他都刮目相看了。功臣受重赏。伍员受封在申(地望不详),因而称为申胥。孙武似已告退,缘由想来是与阖庐、伍员意见不合。是年,刚即王位的句践起兵伐吴,吴师在槜李(在今浙江嘉兴南)与越师相遇。吴师严阵以待,置越师挑战于不顾。句践派刑徒排成三行,走到两阵中间,以剑自刎。吴人从来没有见过此等怵目惊心的怪事,一时呆若木鸡。
句践乘机麾师进击,吴师因心神不宁而大败。阖庐被越大夫灵姑浮用戈击伤,北行不过十里就死了。
阖庐子夫差继为吴王,命人站在王庭中,每见夫差出入,就指名问他,夫差,你忘了越王杀害你的父亲吗?夫差则答,没有,没有,我不敢忘。
这时越国的本土还不很广,据《国语·越语》,其地南至句无(在今浙江诸暨),北至御儿(在今浙江嘉兴),东至鄞(今名依旧),西至姑蔑(在今浙江衢州)。越国的西边是越人散部,越师可以假道入楚境。
胡国虽小,却在吴楚大战时趁火打劫,攻掠邻近的楚邑。公元前495年———昭王二十一年,楚灭胡,了结了吴楚大战的一个小的遗留问题。
还有一个大的遗留问题,便是导吴伐楚的蔡。公元前494年———昭王二十二年,楚与陈、随、许合兵伐蔡,围其都。子西命役徒在蔡都外筑垒以备攻城,九天竣工。蔡人大惧,男女分别列队出降。楚对蔡从宽发落,昭王让蔡人在长江和汝水之间这片广大的区域里另觅栖息之所,蔡人要求迁到离吴国近些的地方去,昭王表示允许如此。
是年,吴倾全力伐越。句践深信巫术,命巫师作法让吴师翻船,结果当然无效。吴师击溃越师,进占越都(在今浙江绍兴)。句践率残部甲士五千逃上了越都南面的会稽山,派大夫文种向吴太宰伯嚭行贿以求和。夫差听从了伯嚭,同意议和。伍员反对,可是夫差不听。其明年,蔡昭侯决意投靠吴国,公子驷反对。应蔡昭侯之请,吴大夫泄庸领兵到蔡国聘问。蔡昭侯杀死公子驷,在吴师护送下,迁都于州来,是为下蔡。
吴败越,楚人为之忧心忡忡,子西却认为夫差正在走自取败亡之路,不足为楚国之患了。《左传·哀公元年》记子西说:“昔阖庐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在国,天有菑疠,亲巡孤寡而共其乏困;在军,熟食者分而后敢食,其所尝者卒乘与焉。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是以民不罢劳,死知不旷。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所以败我也。
今闻夫差,次有台榭陂池焉,宿有妃嫱嫔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从。珍异是聚,观乐是务。视民如雠,而用之日新。夫先自败也已,安能败我!”
这时,楚都早已迁回栽郢了。
公元前491年———昭王二十五年,蔡昭侯要访问吴国。一些大夫唯恐他又要找吴师来再次迁都,以公孙翩为首,发动政变,射杀了蔡昭侯。公孙翩为忠于蔡昭侯的大夫所杀,其同党或被杀或被逐。
戎人蛮氏介乎晋楚之间,首鼠两端,楚国决定对它采取彻底解决的手段。是年夏,大夫单浮余率楚师围蛮氏,蛮子赤逃到了晋国的阴地(在今河南卢氏东北)。楚国派丰、析两邑的兵进驻上雒(在今陕西商洛),作掎角之势。派使者对守卫在阴地的晋大夫士蔑说,晋和楚有盟约,应当同好同恶。否则,敝国的将士将越过少习山来。
按,少习山在商洛东,其下有武关。说要越过少习山,意即西入武关,联秦伐晋。士蔑报告赵简子(赵孟),赵简子说,晋国尚未安定,不可开罪楚国,你就赶快把戎人交给楚国吧!士蔑扬言要为蛮子赤卜地定居,召蛮子赤,把他和五位随行的大夫一并捕获,押到析邑的三户,交给了楚国。楚人故意为蛮子赤置赏邑,立宗庙,诱引其部众前来,然后一网打尽,把他们迁到南方去了。
公元前489年———昭王二十七年,吴伐陈,楚救陈,昭王进驻城父。自春至秋,楚师与吴师相持不下。楚人卜战,不吉;改卜退,也不吉:由此,迟疑不决。此时,昭王已病重,见太阳边上接连三天有红云,觉得奇怪,派使者去问周太史。周太史说这是昭王将受祸之兆,如果举行禳灾之祭,可使病移到令尹、司马身上去。昭王说,令尹、司马是寡人的股肱,怎么能把心腹之患移作股肱之患呢?
寡人如因有罪而须受祸,又怎么能转嫁给别人呢?于是,昭王拒绝举行禳灾之祭。经占卜,据说昭王患病是河神作祟。大夫要祭河神,昭王又反对。《左传·哀公六年》记昭王说:“三代命祀,祭不越望。
江、汉、雎、章,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穀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孔子听说昭王所言如此,赞曰:“楚昭王知大道矣!”
昭王久闻孔子之名,是年曾以礼聘孔子。孔子欣然首途,不幸受阻于陈蔡之间。门生子贡向昭王告急,昭王派兵为孔子解围。《史记·孔子世家》记:“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按,当时农村的基层组织,若干家为里,若干里为社。所谓“书社”,即书其社之人于籍。《说苑·杂言》说,子西反对授孔子以政,昭王乃不用孔子,这是后人的传说,殊悖情理,不可置信。孔子终于没有到楚国去做官,一则因为兵荒马乱,二则是因为昭王病重,顾不上了。孔子和楚人确实有一些瓜葛。相传孔子曾向楚国的老子即老莱子求教,深受启发,大为叹服。孔子从陈蔡之间得脱后,途遇楚国一位佯狂的隐士,其名为接舆。接舆边走边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歌中有告诫之意。孔子下车,要向这位贤者请益,接舆避走不顾,以致孔子未能如愿,事详《论语·微子》。
昭正临终之际,要子西继为王,子西坚辞不受;要子期继为王,子期的态度一如子西。昭王又要子闾(公子启)继为王,子闾也坚辞不受。昭王连说了五次,子闾连辞了五次。子闾见事态如此,为了安慰昭王,假意受命。昭王死,在位二十七年。
子闾与子西、子期议决,封锁消息,阻绝路口,秘密派精干的使者回郢都,迎昭王之子章到城父,立之为王。熊章即惠王,其母为越国女子。惠王既立,楚师乃回国。
这时的楚国已经从濒于危亡的大难中复苏,国力渐充,威名益著,但不像霸主那样气焰灼人,在国内使民众得到了安宁,在国外树立了一个并不招惹反感的形象。
王孙圉曾奉昭王之命到晋国聘问,据《国语·楚语》所记,赵简子问王孙圉,听说贵国有美玉白珩,奉之为宝,是吗?王孙圉答道:“未尝为宝。”王孙圉随即一一介绍楚宝,第一是贤臣观射父,第二是贤臣左史倚相,第三是物产丰饶的“云连徒洲”即云梦一带。
“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之焉?”王孙圉说,国有六宝,首先是“明王、圣人”,其次是可以祭神祇求丰收的“玉”,可以卜问吉凶的“龟”,可以防备火灾的“珠”(当时观念如此),可以制造兵器以抵御敌人的“金”即铜,然后是“山林薮泽”。末了,王孙圉说:
“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昭惠时代楚人由起死回生而稳步前进,所依靠的首先就是和衷共济的诸多人才。
(第二节白公与叶公
惠王初即位时,也还年幼。执政大夫奉昭王后期的遗规,莅事勤谨。社稷转危为安的教训,公族融洽团结的气氛,以及臣僚志虑忠纯的辅弼,铸就了惠王随和、稳健的性格。
惠王在位的最初十年,除了难得与上国往来的秦国不算,楚国是一个民众最能安居乐业的国家。当时的吴王夫差,不满足于先王打败楚国和自己打败越国,他的自我感觉好得出奇,傲然有霸主之志。由此,当时的国间冲突以吴国为元凶。不幸的是,牵涉在其中的多数国家还有时起时伏的内患。于是,局势显得闹腾腾、乱纷纷,愚蠢和顽劣多于智慧和明达,直是瓦釜雷鸣。
公元前488年———惠王元年,吴王夫差北上与鲁哀公相会,有重兵随行。过宋国时,索求百牢———即牲礼一百。按当时的礼制,至多不过十二牢,因为十二是“天之大数”。夫差强求,宋人只得如数奉献。到了鲁国,鲁人也不得不向夫差奉献百牢。其明年,吴师北上,先伐鲁,后伐邾。又明年,吴国开凿了邗沟,以便吴师北伐。
邗沟,后世又称韩江,是中国最早的一条人工运河。是年,楚伐陈,这是一次聊胜于无的行动,目的只是提醒对方不要亲吴而叛楚。
公元前485年———惠王四年,吴与鲁、邾、郯合兵伐齐。齐大夫鲍氏弑齐悼公,把他的尸体献给夫差,但齐师力战不降。吴大夫徐承率舟师航海伐齐,为齐师所败。吴师不得志,水陆俱退。伍员反对伐齐,《吕氏春秋·知化》记伍员说,齐只是“疥癣之病”,越才是“心腹之疾”,“吴、越之势不两立”。夫差为句践伪装的恭顺所迷惑,觉得伍员的话是无稽之谈。其明年,齐伐鲁,吴伐齐以救鲁。夫差将行时,伍员又苦谏,夫差不悦。多次受句践重赂的伯嚭进谗,说伍员居心叵测,嘱夫差不可不防,夫差竟赐伍员死。是年,吴师大败齐师于艾陵(在今山东莱芜),夫差志益骄,气益盛,目空一切。公元前482年———惠王七年,夏秋之际,夫差率主力北上,与晋定公、鲁哀公会于黄池(在今河南封丘南)。句践见有隙可乘,起兵伐吴。越师先小挫,后大捷,占领了吴都,俘获吴太子友。夫差听到这个消息时,尚未与晋定公、鲁哀公相见,乃令知情者七人在帐篷里自杀,在歃血为盟后才星驰回国。越师待吴师主力将到,即撤离吴都。是年冬,吴越议和。约一年半以后,子西、子期以楚师主力伐吴,一直打到桐汭(在今安徽郎溪、江苏高淳一带)。吴为越所困,势难专力与楚周旋,只能消极防御。
公元前479年———惠王十年,夏,孔子死于鲁国。孔子虽然没有到过方城以内,他的学说对楚国还是有些影响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孔子传《易》于瞿,瞿传之于楚人臂子弘(按,即子弓)。《史记·礼书》记孔子既死,其弟子“或适齐、楚,或入河海”,另张守节《正义》引《论语·微子》说“亚饭干适楚”。亚饭干是鲁国的一位宫廷乐师,到楚国后是否仍为宫廷乐师则不可知。
据《汉书·儒林传》所记,孔子弟子澹台子羽也住在楚国。
是年夏末秋初,郢都发生了白公之乱。白公,即太子建之子胜。
胜原在吴国,惠王二年子西派人把他迎回楚国,命为白公。白是县名,在今河南息县东。白公胜为报父仇,请求伐郑,子西不许。
惠王八年,晋伐郑,郑向楚求援,子西领兵救郑。晋师退走,楚师也撤回了。白公胜以为子西亲郑,怒不可遏,于是图谋杀害平王的遗族。据《淮南子·人间训》所记,白公胜“大斗斛以出,轻斤两以内”。如此伎俩,无疑是要收揽人心。子期之子访问白公胜,正巧见到他在磨剑,便问,王孙怎么自己动手磨起剑来了?白公胜答道,要杀你的父亲!子期之子大惊,走告伯父子西。子西全然不信,说,白公胜像个蛋,是在我的翅膀下成长的。以后我死了,他不是令尹就是司马。言下之意,是说白公胜犯不着杀他。这话传到白公胜那里去了,白公胜说,令尹怕是发疯了吧?他如果能善终,我就不是白公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