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成公因先君宋襄公为楚所辱而耿耿于怀,叛楚即晋,意在以晋制楚。是年冬,子玉、子西引兵东征,号称伐宋,其实主要目的在于伐齐。楚师把宋国的缗邑(在今山东金乡)包围了几天,让宋人明白楚师随时都可能打进宋国去,就移师伐齐了。对齐,楚是有一笔政治筹码在手中的。先是,齐桓公死,诸子争立,卫姬所生公子无亏被害,郑姬所生公子昭继位为孝公。其余七位公子都逃到了楚国,楚国把他们都封为上大夫。这七位公子中,最有希望取代公子昭的是齐桓公宠姬宋华子所生的公子雍。子玉携公子雍随军东征,在攻克齐国的谷邑(在今山东东阿)之后,把公子雍安置在那里,派申公叔侯戍守在那里,自己和子西则班师回国了。这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扶植一个傀儡政权,维持一支卫戍部队,在中国历史上还不曾有过。楚人敢这样做,一则是因为他们有遥控飞地的经验,当初熊渠封三子俱为王,就是开辟了三块飞地;二则是因为他们确信当时天下莫强于楚,深知齐人无力把这块飞地吃掉。果然,齐人对谷邑莫如之何。
子玉是一位使敌人敬畏的将才,治军颇严,但苛于枝节而忽于根本。公元前633年———成王三十九年,秋,为了伐宋,成王先派前任令尹子文阅兵于睽,又派现职令尹子玉阅兵于。子文阅兵,只用了一个早晨,没有惩罚一名士卒。子玉阅兵,用了一整天,用鞭子责打了七名士卒,用长箭刺穿了三名士卒的耳朵。一些老臣向子文道贺,说他荐举子玉为令尹是知人善任。子文也高兴,向子玉敬酒。即蘧,是邑名,其地应在澨附近,今湖北京山西近汉水处。贾还年轻,遇上在自己家族的封地举行阅兵大典,也去观礼。事后贾不仅不向子文道贺,还说子玉既不适于治民,也不善于用兵,如带兵超过300乘,非打败仗不可。按,当时每乘战车配属的士卒多少不等,车上的甲士和车后的徒卒合计,至多75人。300乘战车配属的士卒,至多22500人。偌大一个楚国的令尹,充其量只能指挥这个数目的军队,国人道忧尚恐不及,何遑道贺?这或是初生之犊的贾容或喜作狂言,但少年贾对子玉的评论乃不幸而言中。是年冬,成王以楚、陈、蔡、郑、许五国联军包围宋都,由此引发了一场大战———晋楚城濮之战。
(第五节晋楚城濮之战
晋国自从文公即位,渐有起色。文公和他的谋士曾周游列国,熟知国间形势。这时晋国的财力和兵力还不如楚国,但文公和他的谋士已萌发了争霸的雄心。公元前633年冬,楚、陈、蔡、郑、许伐宋,宋向晋求援,晋文公与群臣商议对策。
据《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所记,大夫先轸说:“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报施”,是报宋襄公曾厚赠重耳之恩;“救患”,是解宋都之围;至于“取威”和“定霸”,则是要用打败楚国的伟绩来确立晋国的霸业。大夫狐偃主张攻打曹、卫,因为曹刚成为楚国的附庸,卫和楚则是姻亲,曹、卫若被围,楚必往救,则宋围可解,而齐患可纾。先轸是少壮派的健将,一味主战;狐偃是元老派的重臣,细心求稳。他们的意见有出入,但不是对立的。晋文公接受了他们的意见,把狐偃的意见作为第一阶段的方案,把先轸的意见作为第二阶段的方案。
决策既定,晋国立即扩军备战。原来只有两军,这时增编一军,共有中、上、下三军,以中军将老臣郤縠为元帅。
其明年为公元前632年———晋文公五年、楚成王四十年。春正月,晋师南渡黄河,先侵曹(都于今山东定陶),后伐卫(都于今河南滑县)。二月,郤縠病死,先轸受命将中军,为元帅。晋文公与齐昭公会于卫境,共谋救宋抗楚。鲁公子买率兵救卫,卫人多不愿亲鲁从楚,卫成公诈杀公子买,对楚人却说鲁师不曾来救。三月,晋师经过惨烈的战斗,攻破了曹都。楚仍攻宋不止,宋向晋告急。晋文公举棋不定,召集将佐商议,问道,寡人想同楚国打一仗,可是齐、秦两国未必肯帮助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先轸说,可以让齐、秦两国怨恨楚国,办法是让宋人假装不向晋国求救,而以厚赂求齐、秦两国向楚国说情,我们则把曹、卫两国的土地割一些给宋国。楚国一定拒绝齐、秦两国的斡旋,这样,齐、秦两国就会同我们一起去打楚国了。晋文公从其计,当即宣布把曹、卫两国的土地割一些给宋国。
成王闻讯,决定撤军。自己先回申县去,同时派出使者,命令戍守谷邑的申公叔侯以及正在围攻宋都的子玉都领兵回国。成王特意让使者引《军志》的三句话转告子玉:第一句话是“允当则归”,第二句话是“知难而退”,第三句话是“有德不可敌”。
看来,一场对晋、楚两国都吉凶难测的恶战似乎可以避免了。
但出乎成王的意料,子玉竟派大夫子越(斗椒)到申县去,代他向成王请战说,不是我一定要建功立业,我是要塞住说坏话的人的嘴。
言下之意,是要用自己的胜利去证明少年贾的话是错的。成王动气了,但他没有坚持要子玉撤军,反而给子玉派去了援军。若敖氏执掌着国柄,文武满朝,认为成王仍然是自己的工具。他们对成王的话可听可不听,成王对他们的话却不能不听。君臣的不和,以及国君的迁就和权臣的刚愎,将给楚师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说,成王所派的援军只有西广、东宫和若敖氏之六卒,少了。按,西广是随从楚王的两广之一,有兵车15乘;东宫是随从太子的兵车,也有约15乘;若敖氏六卒,以每卒通常有兵车30乘计,共有兵车180乘。三者合计,援军约210乘,不少了。加上原在宋国作战的兵车,子玉所指挥的兵力够多了。说成王故意少派援军,是晋籍楚裔的王孙启的臆断。王孙启为子元之子,在子元被杀后逃奔晋国,受封为大夫,这次随同晋文公出征。《国语·楚语》记晋师得到子玉移兵北上的消息,准备退避,王孙启却对先轸说,与楚国结盟的诸侯大约有一半不再追随子玉了,若敖氏也不再听从子玉了,楚王派给子玉的援军只有东宫和西广,楚师必败无疑,我们怎么能撤退呢?王孙启说动了先轸,先轸才决定迎战。
子玉派使者宛春对晋国的君臣说,只要晋国允许曹、卫复国,楚国就可以从宋国撤军。这是一个极好的建议,既顾全了晋、楚两国的体面,又保全了宋、曹、卫三国的社稷。可见,子玉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先轸认为子玉的建议“有礼”,宋、曹、卫三国都会欢迎的。晋国如果悍然拒绝,这三国就会怨恨晋国。先轸的对策是:私下允许曹、卫复国,但要它们叛楚从晋;同时,扣留宛春,借以激怒子玉,待子玉移兵北上后再相机行事。果然,曹、卫两国都向子玉表示他们不能再为楚国效力了。子玉怒不可遏,当即命令全军释宋都之围,直奔晋师所在的卫国。这是一个轻率的决定,释宋都之围是功败垂成,直奔卫国则将冒巨大的风险。
当时,晋师寡而楚师众,先轸没有料到楚师来得这么迅速,唯恐邀击失利,不得不命令全军后撤。晋师一撤就连走了三天,以每天一舍计,等于退避三舍了。鉴于有些军吏表示异议,狐偃对他们说,这是大王先前允诺了要用来报答楚王的。对此,后人多信以为真。其实,晋人何曾有报恩之意。早在三年前,他们就配合秦人,对楚人不宣而战了。假如这次是晋师众而楚师寡,先轸就不但不会后撤,而且会命令全军进击的。
晋师引退之后,楚国的许多将士觉得自己也不妨适可而止,然而,子玉命令全军追击晋师。
四月戊辰,晋师和只是象征性的秦师、齐师到达卫邑城濮(在今山东范县)。楚师追上了晋师,随即据险立营,使晋文公不胜忧虑。子玉派大夫子上(斗勃)向晋文公请战说,请让大王的将士同楚国的将士做一场角力游戏,请大王靠在车轼上观赏,让臣也开开眼界。晋文公派将军栾枝回答说,寡君没有忘记楚君的恩惠,所以退到了这个地方。原来我们以为大夫(子玉)也退走了,敝军难道敢拦阻贵军吗?既然贵军不退走,那就有劳大夫(子玉)转告贵军的各位将领,收拾好你们的战车,处理好你们的事情,明天一早来和我们相见吧!
次日是己巳,两军对阵。临战时,子玉夸口说,今天可一定要让晋师不再存在了!子玉将中军,子西将申、息之师为左军,子上将陈、蔡之师为右军。晋以中军当楚中军,以上军当楚左军,以下军当楚右军。楚、陈、蔡联军有战车近1200乘,晋、宋、齐、秦联军有战车约1000乘。楚右军陈、蔡比较软弱,他们是作为附庸来帮忙的,以保全自己为天职,顺境下尚能冲锋陷阵,逆境下势难坚守顽抗。先轸看准了楚师这个致命的弱点,命令晋下军疾攻楚右军。
晋下军战车前列的马披着虎皮,突然出现在楚右军阵前。陈、蔡的战马受了惊,乱了套。陈、蔡的将士见状,争相逃散。在楚右军溃退之际,晋上军佯作后撤之状。子西指挥楚左军出击晋上军,不料受到晋上军和中军的夹攻,伤亡惨重,且战且退。子玉自将的楚中军失去左右两翼的依托,唯恐被晋师包围,只好退出了战场。
这场大战打了不过半天,结局是楚师“败绩”。所谓“败绩”,就是大败。大败的基本缘由,在于君臣不和。君臣不和的主要责任,在于若敖氏。若敖氏居功自傲,飞扬跋扈,成王只能徒唤奈何。假如子玉不是那么轻狂,而能以谨慎为上,战局就会改观,晋文公将后悔莫及。
晋人大胜,或多或少出于侥幸。楚人大败,可是元气没有大损。
子玉在晋人心目中也仍是一位令人敬畏的骁将。对此,晋文公是明白的。因而,在战后,他仍惴惴不安。
申和息的财赋和兵员,都等于一个中小国家。申和息的县师组成的左军溃败后,在战场上遗弃了大批辎重。晋师在楚师遗弃的帐篷里住了三天,三天里所吃的是楚师遗弃的粮食。
郑原是亲楚的,这时迫于时势,不得不亲晋了。五月丙午,郑文公和晋文公在郑国境内会盟,这是暂时的妥协,双方都并不满意。
五月丁未,晋文公献楚俘于周襄王,献了披甲的战车100乘,徒兵1000人。周襄王策命晋文公为侯伯,赐以天子之车(“大辂之服”)和元帅之车(“戎辂之服”),红色的弓1张、箭100支,黑色的弓10张、箭1000支,黑黍酿制的香酒1卣,以及号为“虎贲”的卫士300人。
同月,周太宰王子虎与晋文公以及齐、鲁、宋、蔡、郑、卫、莒诸国的国君会盟于践土(在今河南原阳、武陟两地交界处附近)。
子玉率残部回楚国,行近方城时,成王的使者来对子玉说,大夫要是进方城去,怎么向申县和息县的父老交代呢?子玉无以自白,乃自缢。先是,范邑有一位名叫矞似的巫,曾当面对成王和子玉、子西说他们三位都将无疾而终。这时,成王想起矞似的话,怕自己会随着子玉、子西死去,连忙派使者去告诉子玉、子西不要自尽。
使者到军中,子玉已死去,子西则恰巧因绳子断绝而活了下来。成王封子西为商公,子西到郢都向成王请罪,成王任命他做工尹。
继子玉为令尹的是吕臣,一个老老实实而平平庸庸的人。
氏乃蚡冒苗裔,势位虽不及若敖苗裔斗氏和成氏。但也是名门望族。
成王似乎有意起用氏,借以牵制斗氏和成氏。而且,成王对桀骜不驯的大臣深恶痛绝,要起用恭顺、谦抑的大臣了。
《史记·晋世家》记晋胜楚于城濮之后,晋文公说:“子玉犹在,庸可喜乎?”子玉既自尽,晋文公大喜过望,说:“我击其外,楚诛其内,内外相应。”《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吕臣为令尹,晋文公喜极,说:“莫余毒也已!吕臣实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后世有以为子玉之死是楚国重大损失的,如《汉书·傅喜传》记汉哀帝时大司空何武、尚书令唐林上书说:“楚以子玉轻重……楚跨有南土,带甲百万,邻国不以为难。子玉为将,则文公侧席而坐;及其死也,君臣相庆。”
同年冬,晋与齐、鲁、宋、蔡、郑、陈、莒、邾、秦会盟。晋文公竟召周襄王到河阳(在今河南孟州西)与诸侯相见,这是挟诸侯以令天子,比挟天子以令诸侯更使天子难堪。《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孔子对此事的评论,说:“以臣召君,不可以训。”
(第六节成王晚年的变故
公元前628年———成王四十四年,即城濮之战后四年,楚使斗章到晋国聘问,建议晋楚修好。晋使阳处父到楚国回聘,表示有修好的诚意:这是晋楚之间第一次见于经传的外交活动。是年冬,晋文公去世。
晋文公在位不过9年,但他的名声足以与在位长达43年的齐桓公媲美。漫长而曲折的流亡生活,使他在即位前就已名闻天下。在即位后,他使饱经内乱的晋国得到了安宁。在国间,他只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帮助出奔郑国的周襄王复位,第二件是打胜了城濮之战。仅凭这两件大事,他就可以成为当之无愧的霸主了。晋文公唯一的长处是辨贤愚,明赏罚,这使他获益匪浅。他的度量并不大,乃至睚眦必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他的本色。完全可以说,他是一位迹近奸雄的霸主。他去世后,那昙花一现的霸业也就枯萎了。晋文公去世后不过半年,晋师无端伏击自郑归秦的秦师,尽获其三帅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尽歼其士卒,使无匹马只轮得返。晋文公留下的僚佐和晋文公一样,也全无信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