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公元前683年,息夫人一变而为文夫人。八年之后,文王去世。在八年中,文王喜得两子:长子名艰(囏),次子名恽。
熊艰继位时,至多不过七岁。
当时周室大乱,全无体统。周惠王与五位大夫争利,五位大夫奉王子颓以伐周惠王,不胜。又引卫师、燕师为援,逐周惠王而立王子颓。近两年后,郑伯和虢公举兵杀王子颓和五位大夫,纳周惠王于王城。齐国渐有霸主的气象,但遇到了重灾。陈国为内乱所苦。
中原其他各国也只能自保。楚国方兴未艾,但幼主当国,其命运未卜。
(第一节令尹子文与成王
既然年龄使国君不能像国人所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优秀的统帅,那么,真正执掌政柄的就只能是元老即旧臣和宿将了。这些旧臣和宿将不像文王初即位时那么心志齐一,文王留下的两位公子就成为他们派系斗争的工具了。熊艰在位三年,无所作为。《史记·楚世家》说到熊艰要杀死他唯一潜在的竞争对手———即他唯一的胞弟,这或许是近臣给他出的主意。可是,熊艰本人未能赢得元老一致的拥戴,一些元老竟带着他的胞弟跑到随国去,由此发生了一场争夺君位的政治危机。结局是这些元老借助于随师袭杀了熊艰,可想而知,也袭杀了忠于熊艰的元老和近臣。本来并不复杂然而至为重大的一个政治问题,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用暴力解决了。
熊艰,《史记·楚世家》称之为庄敖,《左传》称之为堵敖。按,楚辞《天问》也称之为堵敖,应以堵敖为是。称“敖”,是因为严格说来他还不成其为国君。冠以“堵”字,则是因为他葬在名为堵的地方。熊恽取熊艰而代之,是为成王,其元年为公元前671年。成王初立时,也还年幼,政事由其叔令尹子元和另外一些贵官执掌。当时中原无大变,陈国内乱未息,晋国内乱突发,齐、鲁、宋合兵伐淮水下游的徐。成王刚即位,他的臣僚就在内政和外交上采取了若干积极的措施,一面抚绥民众,一面派使者到中原去聘问并到周都去纳贡,如《史记·楚世家》所云:“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周惠王以祭肉赐给楚成王,希望楚国“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这时,楚国已是方圆逾千里的大国,中原对它已不能不给予相当的重视了。
文夫人顺从命运的安排,不得不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上,听凭那些元老杀死她的长子,扶立她的次子。她已是太后了,但刚到中年,依然天生丽质。令尹子元对这位嫂夫人想入非非,居然在她的宫室近旁营造了自己的新邸,以求亲近。一天,子元在新邸中欣赏万舞。万舞集武舞和文舞的大成,而主要是武舞。相传周武王伐殷纣王时,从征的巴蜀将士在战场上载歌载舞,英勇豪迈,殷师前列的徒兵倒戈反走,周师乘机进击,一举击溃殷师。构成万舞主体的武舞,据说就是按照巴蜀将士的歌舞改编的。万舞节奏强烈,乐声嘹亮。子元在新邸中演出万舞倒不是供自己欣赏,而是要让隔墙的文夫人听到。文夫人果然听到了,但出乎子元意料的是她哭着对近侍说,先君在世时演出万舞,意在整军经武;现在令尹不去向敌国开战,却在我这个未亡人旁边作乐,这不是太使人纳闷了吗!
文夫人的话传到子元那里,子元不禁大惭。
公元前666年———成王六年,秋,令尹子元兴师伐郑。此举纯属无端启衅,子元的唯一意图是要向文夫人显示自己不失为一位元戎。楚师多达六百乘,这在当时算得上是一支罕见的大军了。事出突然,郑人无备,楚师轻易地冲进了郑都的外城。可是,子元见内城的悬门居然没有放下,似乎郑人故意要引诱楚师闯进去,不禁满腹狐疑。子元同随行的将领商议了几句,怕郑人听明白,不敢说夏言,只是说楚言。不忘楚言,兼通夏言,这是当时楚国贵族的一个优越条件。子元以为内城有伏兵,命令全军退到城外安营。到了城外,子元又怕齐、晋、宋派兵援郑,便连夜不声不响地退了兵,把帐篷丢在原地。次日黎明,郑国的谍报人员发现楚营的帐篷上立着乌鸦不飞走,断定其中无人,立即上报。郑国的君臣获悉楚师退尽,才安下心来。其实,当子元和随行的将领在外城商议时,郑国的君臣在内城正慌作一团,准备逃出都城去。子元是怎样的一位元戎,由此即可判定。
做了这么一次武装游行之后,子元居然搬进王宫里去住了。大夫斗射师谏阻,子元不从,还把斗射师关押起来。斗氏先已对子元有反感,这时忍无可忍了。公元前664年———成王八年,秋,申公斗班杀死了子元。斗班父斗穀於菟是一位颇有令名的元老,被成王任命为令尹,史称“令尹子文”。
申公即申县的县公。楚县的长官,初称尹,后称公。有一段时间又可以称尹,又可以称公。
春秋时楚国的令尹有两位最有名,一位是后来庄王时的孙叔敖,另外一位就是成王时的斗穀於菟。
“斗”为氏,“穀於菟”为名。“穀”,义为“乳”;“於菟”,义为“虎”。“穀”与“於菟”连称,用现代汉语来讲就是“老虎喂了奶的”。何以有这个怪名,要从其父斗伯比说起。
前文曾说到,若敖有一位夫人是郧国公族女子,生了斗伯比。
这位夫人不是若敖的正妻,因而斗伯比只是若敖的庶子。若敖死,嫡子霄敖立。当时的楚国没有严格的礼法,国君去世后并非正妻的夫人不必留居夫国。尚在幼年的斗伯比,随其母住在郧国。斗伯比长大后,同郧君的一个女儿———即他的一个姑表妹或者姑表姐相爱,在云梦野合,以致生下一个男孩。对“云梦”,要稍加说明。“云”即“郧”,或作“”,简作“云”。“梦”乃楚言,旧解为“草泽”,实则不止草泽,也有平原、丘陵、丛林、湖泊,总之是原野,当年植被茂密,风光佳丽,鸟兽孳繁。梦在冬天是极好的狩猎场所,一到春天便成为极好的游乐场所。每逢暮春时节,男男女女到梦中去游玩。按照习惯,这时也可以寻偶追欢。诚如《墨子·明鬼》所云:
“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除了云梦,其他郊外的原野也是这样的游乐场所。不过云梦是特别出名的一个地方,那里自然会有不少风流韵事。屈原在《天问》中写道:“何环闾穿社,以及丘陵,是淫是荡,爰出子文?”说的就是斗伯比和他所钟情的女郎相约出游,绕过闾,穿过社,到丘陵幽会,以致后来生下了子文。
斗伯比的舅母郧夫人可能本来就不大喜欢这个外甥,见他竟让自己的女儿生下了一个男孩,不胜恼怒,派人把这个男孩扔到当初他的父母幽会的野地里去了。事有凑巧,郧君到云梦去打猎,正好经过那里,看到一只雌虎正在给一个弃婴喂奶,大惊失色,当即罢猎而归。郧君向郧夫人说起这件怪事,郧夫人惶恐不已,急忙派人去把弃婴抱了回来。因此,郧君给这个外孙取名“穀於菟”。楚国的一代名相,就是这么生下来和活下来的。据陈士林研究,“穀”是古越语,“於菟”是古彝语,“穀於菟”是混合词语。按,清江流域今称土家族的少数民族,其先世为五姓巴人,有崇虎之俗,而其语言属于彝语支。由此不妨推测,古巴语和古彝语也不乏相似之处。
《左传·宣公四年》所云“楚人谓乳‘穀’,谓虎‘於菟’”,是把楚地的人都当做楚人了。其实,应该说楚地的扬越谓乳“穀”,楚地的巴人谓虎“於菟”。正宗的楚人谓虎“班”,见《汉书·叙传》。斗穀於菟有子斗班,可谓虎父生虎子。《汉书》的作者班固就是斗班的后代,用的是虎姓。
斗伯比回楚国后,成为武王倚重的贤臣。其子斗穀於菟在文王时已建功立业,对成王的即位起过特殊重要的作用。《天问》在“爰出子文”一句之后接着写道:“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弑)上自予,忠名弥彰?”细味文义,杀死堵敖和拥立成王的主谋就是斗穀於菟。子元为令尹时,楚国遇到了财政困难。诛灭子元以后,子文为令尹,他所要处理的一个棘手问题就是如何缓解财政危机。《左传·庄公三十年》记:“斗穀於菟为令尹,自毁其家,以纾楚国之难。”
所谓“自毁其家”,就是献出自家的私财。对贵族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潜夫论·遏利》说令尹子文“有饥色,妻、子冻馁”。艰苦的程度超过筚路蓝缕,这就无疑是后人张大其词了。《国语·楚语》记昭王时大夫斗且引令尹子文语曰:“夫从政者,以庇民也。”确实,令尹子文是反对“勤民以自封”的。但斗且说令尹子文“无一日之积,恤民之故也”,乃至“朝不及夕”,就碍难置信了。《战国策·楚策》记莫敖子华对楚威王说:“昔令尹子文,缁帛之衣以朝,鹿裘以处,未明而立于朝,日晦而归食,朝不谋夕,无一月之积。”子华把斗且说的“无一日之积”改为“无一月之积”,但还是夸张了。斗且还说,每逢子文上朝,成王都让人给他准备一串干肉、一筐米饭,作为午餐,这倒可能确有其事。《说苑·至公》说令尹子文大义灭亲,此说在较早的文献中全无踪影,大概是汉儒杜撰的。至于斗且说子文“三舍令尹”,则是误把孙叔敖的经历当成子文的经历了。无论如何,在楚国约八百年历史上,子文是首屈一指的廉吏。
(第二节齐楚争霸
公元前661年,齐国正高举着尊王攘夷的大旗,伐戎,伐狄。
《左传·闵公元年》记管仲对齐桓公说:“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公元前659年———成王十三年,楚伐郑,缘由是郑与齐通好。
春秋五霸,齐桓公当推第一,但他受到来自楚成王的挑战。这时楚成王已成年了,伐郑可能是他自行做出的决策。这次伐郑只是警告性的,速去速回,政治影响大于军事成效。其明年,再伐郑;又明年,复伐郑。楚师连续三年直捣中原腹地,使中原诸侯无不为之侧目。
公元前656年———成王十六年,齐伐蔡。齐、蔡本来相安无事,而且是姻亲,矛盾是由齐桓公夫人蔡姬惹起的杯水风波。约一年前,齐桓公与蔡姬乘舟游于水上。蔡姬素娇,知道齐桓公很怕落水,故意使舟身晃荡。齐桓公大惊之余,暴怒逾常,命令蔡姬回娘家去。
蔡姬回母国后,蔡侯一时糊涂,以为蔡姬和齐桓公的婚姻关系已经了结,就把她嫁给了别人。这使齐桓公深感受辱,由此,齐桓公决定惩罚蔡侯。可是,如果只凭这么一点缘由出兵,未免小题大做。
经老谋深算的管仲策划,仍用尊王攘夷的名义,纠集鲁、宋、陈、卫、郑、许、曹,组成八国联军,扬言伐楚。从齐国到楚国,假使不绕路,就要经过蔡国。齐桓公的真实意图,是要在途中偷袭蔡国。
《战国策·西周策》记游腾说:“桓公伐蔡也,号言伐楚,其实袭蔡。”伐楚以伸张正义是假,伐蔡以发泄私愤是真。果然,联军侵入蔡国,蔡人逃散,齐桓公心满意足了,这才移师到蔡国西面的陉山(在今河南郾城东南)。陉山在方城东,是楚师出方城入中原的必经之地。管仲是聪明的,假如八国联军径直攻进方城去,可能凶多吉少,不如顿兵方城外,以觇楚人动静。
这时的楚成王,已能亲理国政、自作主张了。据《左传·僖公四年》所记,他派使者去对齐桓公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这话,显示了楚人的强硬态度和幽默气质。北海、南海的“海”,并非实在的水域,只是极言其远罢了。当时陉山尚未正式纳入某国的版图,谁也不管,谁也能去,但楚使的话却把它当做楚国的领地了。管仲胸有成竹,他代表齐桓公说:“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汝)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这一番开场白是管仲立论之本,追述往事,援引故典,虽则摆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却是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履”是活动的范围,非指统治地域。“海”与“河”是一清二楚的,“穆陵”与“无棣”就很难指实了。一说,穆陵在今河南光山与湖北麻城之间,无棣在今河北北部。无论如何,穆陵更在陉山以南。接着,管仲反答为问:“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一共只有这么两个拼凑出来的罪名,若非小题大做,便是捕风提影,然而都与周天子有关,似乎非同小可,足见管仲其人善于罗织。对于这样两个罪名,楚使承认一个,否认一个;承认得痛快,否认得巧妙。所承认的,是应该贡苞茅给周天子;所否认的,是与周昭王之死有牵连。管仲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数落楚国的了,既然尊王攘夷的名义已经用上,蔡国已经受到惩罚,楚国已经有认错的表示,那就适可而止,于是决定同楚国会盟。
八国联军为了表示会盟的诚意,朝东北方向后撤了一天或两天的路程,移驻召陵(在今河南郾城县东)。这时,楚师已出方城,以备不测。元帅为屈完,他代表楚成王参与会盟。
齐桓公把联军摆弄得整整齐齐,然后同屈完一起乘车阅兵。起初,齐桓公的话很友好,屈完的话很谦虚。可是,齐桓公接着说:
“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这是露骨地炫耀武力。屈完毫不示弱,他说:“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屈完义正辞严,齐桓公无可奈何。
“汉水以为池”,是把不是护城河的水当做护城河;“方城以为城”,是把不是城的山当做城。楚国的军事思想注重外线作战,对于内线作战则能依托国土的辽阔和人民的众多,这是很有特色的。
召陵之会无失败者可言,倒过来说也是对的,无胜利者可言。
齐人所留下的,其实只有虚名和笑柄。
作为诸侯之一,楚君必须承诺对周天子应负的义务,阳奉阴违是可以的,说得多、做得少是可以的,拒不认账却万万使不得。楚国所要贡纳给周天子的,据《左传》只有苞茅,据《国语·齐语》
和《管子·王言》还有丝,《史记·楚世家》则含混其辞说是“赋”。
无论如何,苞茅和丝加在一起也只是象征性的。天子也罢,诸侯也罢,都需要这象征性。岂但如此,当时的历史进步也需要这象征性。
召陵之会揭开了齐楚争霸的序幕。
其明年,令尹子文灭弦。弦是姬姓小国,故址在今河南潢川西北。同年,周惠王对齐、鲁两国啧有烦言,要郑国靠拢晋、楚两国,这对以尊王攘夷为号召的齐国是辛辣的讽刺。齐、鲁、宋、陈、卫、郑、许、曹诸国之君会于卫邑首止,郑君中途逃归,没有与盟。
再明年,齐以六国联军伐郑,这是对郑逃首止之盟的惩罚。楚师出方城,围许救郑。公元前353年的桂陵之战,齐师围魏救赵,创立了辉煌的战例。其实,这样围甲救乙的战略,在301年以前楚师围许救郑这个战例中已经成熟了。许为姜姓,是齐的盟国,在郑楚之间。楚师包围了许都,六国联军弃郑而救许。楚师稍退,六国联军全撤。许僖公见楚师仍在方城外,旦夕可至,忧惧不已,央求蔡穆侯带他到武城(在今河南南阳北)去朝见楚成王。许僖公双手反缚,口衔璧,许国的大夫穿着孝服,许国的士抬着棺材,以请死罪。少不更事的成王没有见过这等场面,便问身边的大夫逢伯如何对待才得体。逢伯说,微子启向周武王投降就是这样的,周武王亲自给微子启松绑,接受微子启献的璧,让人把棺材烧掉,待微子启以礼,使微子启复职。成王心中有数了,依样画葫芦地表演了一通,大大方方地让许僖公回国复位。此役是成王第一次亲将,也是他第一次同中原诸侯周旋。成王围许救郑,实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家上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