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很多地方是不大能看到树木的，甚至于不大能够看到植物。比如岗巴县。这个县地处藏南的喜马拉雅山中段北麓，藏语意为“雪山附近”。全县面积3999平方公里，几乎不长稍稍高大一点的树木，草场面积只不过400万亩，而且这400万亩草场，只在每年的夏季才能呈现出短暂的绿色来。所谓短暂，是因为那些草在长达半年的大雪覆盖之后，刚刚冒出嫩芽来，就会被饿了一个冬天的牲畜给很快地啃光，啃成亘古荒凉的样子来。这和我们对草原的既往看法不一样。我们的经验是草原该是绿色的，青草萋萋，鲜花遍地，我们唯独不会知道草原在这个时候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在整个冬天，草原是灰黑色的，没有绿色或者黄色的草，也没有五彩缤纷的鲜花，牛羊倒是有的，它们行动缓慢地从没有一棵草的草原上通过，因为草原成了灰黑色，它们原本斑斓的色彩在冬天也变成了灰黑色，无精打采，不是我们经验里的那些牛羊了。
我在岗巴听说过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士兵，这名士兵在一个边境哨所里服役了三年，三年之后，他调回军分区，一走进军分区大院，迎面看到了一棵树，他丢下背包，扑过去，搂住那棵树放声大哭起来——三年来，他每天与荒山砾石为伍，从来没有见到过一点绿色。
我在岗巴亲眼见到过这样的场面：驻地的边防军人几乎每个人都用罐头盒种了一棵葱或者一棵蒜，小心翼翼地放在向阳的窗台上，夜里，他们把这株宝贝似的植物放进自己的被窝里，以防止它冻死。他们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能在漫长的日子里看到一点绿色，而这样的看见也只能在西藏短暂的夏季里。
但西藏并非是没有植物的世界，藏北草原不必说，被誉为“花朵”的墨脱不必说，隆子的曲松原始森林和草原不必说，米林的南伊沟原始森林不必说，只说被称作西藏江南的林芝，草场面积达56万亩，森林面积达502万亩，生长着从亚热带到寒带的各种植物，有柏树、云杉、冷杉、高山松、红松这样的高大树木，也有三七、虫草、红景天、贝母、党参这样的药材，而松茸、猴头、茯苓、灵芝这样的食用菌遍地都是，如此植被，不要说中国，就是世界上，又有多少地方能够比拟呢？
林芝的帮纳村里有一棵巨大的桑树，传说是唐代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结婚时栽种下的，树龄已有1600多年了，树高7.04米，干围3.3米，在国内它是第一巨桑，被称做桑树王。
林芝还有一处植物的奇迹，那就是巨柏林。我和几位朋友慕名去看巨柏林，从帮纳村出来，走在路上，好好的六月天气，太阳一览无余地当空照着，突然就下起倾盆大雨来，接着就是雹子，叮叮咚咚，砸得车玻璃直响，太阳那时仍在头顶照耀着，烟雨之中，山诡云奇。知道西藏有太阳雨、太阳雪，却没听说过有太阳雹子。但想一想，也对，奇迹总是在路上产生的，那叫遭遇，而只要在路上，总会有遭遇，只是这遭遇不该重复，重复便是重逢，重逢就是奇迹的天敌了。
巨柏林在巴结村，占地有130亩，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巨柏又叫喜马拉雅柏树，生长在海拔3040米的高原上，其中一棵树龄已达2500年以上，树高50米，干围5.8米，被当地人称为拉薪秀巴，意思是神树。
巨柏不是孤独的，有一位藏族大妈守着它们。大妈今年67岁，黑黑的脸膛上布满了皱纹，牙齿稀疏着，看上去慈祥而又有经历。一问，果然，年轻时她去过很多地方，参加过贡嘎机场、拉（萨）乃（东）公路、八一电站工程的建设，落下了寒腿病，上了年纪后，再也干不动了，就回到巴结村里，又不肯闲下来，就到巨柏林来当守林人，管着防火、防盗、旅游、卫生一应事。
大妈很健谈，因为有了年轻时的经历，听得懂汉话，也能说汉话。她不断地吸着鼻烟，唇上沾满了白色的烟粉，一边和我们谈话。知道我们是从武汉来的，说她知道武汉，1998年长江发大水，全国人民都上堤抗洪，保卫武汉。她还说了好几个城市的事，都是那些城市里发生过的大事，俨然一副天下蕴藏胸中的样子。同行的摄影家郭力和张劲松被她的美丽迷住了，举了身上叮里当啷挂满的像机要给她拍照，她不干，一个劲地往玛尼堆后躲藏，也不羞涩地躲藏，只把脸儿埋在那些永远沉默着的石头后面，并不闲着，从牛角壶里倒一末烟粉在拇指盖上，凑在鼻子下，用力一吸，脸上涌现出满意的笑。
后来大妈就请我们吸她的鼻烟。张劲松先吸了一鼻子，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郭力接着又吸了一鼻子，吸过后大声地打了一个喷嚏，眼泪直涌。大妈笑眯眯地说，不要哭。郭力抹一把眼泪，辩解说，我没有哭。大妈指指天上说，太阳多么好，不要哭。郭力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太阳，很严肃地对大妈说，那我就不哭。我们大家都笑。
看过巨柏，我们要赶路去米林。我们向大妈告别。我们走下山坡，走出了很远，大妈仍站在那里朝我们招手。我们朝大妈喊，大妈再见。大妈举了手朝我们喊，再见。我们又喊，大妈扎西得勒。大妈就喊，共产党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金珠玛米万岁。我们喊，大妈万岁。大妈又喊，大家万岁。我们走出了很远，一直走到再也听不到大妈的声音，仍然能够看见大妈站在那株高大的神树下，朝我们招着手。
离开的时候，一群鸟儿飞来了，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去，朝巨柏林那个方向飞去。我想起一首名叫《恰拉恰拉》的藏族民歌，翻译成汉文的意思就是《鸟儿鸟儿》，它有一段歌词是这样的：
鸟儿鸟儿
洁白美丽的仙鹤
请把翅膀借给我
我将不去远方
鸟儿飞向天空
鸟蛋留在地面
你若真有情意
请绕鸟蛋盘旋
……
大妈就是美丽的仙鹤，她飞过了，又回来了，回来守着古老的巨柏林，做着万物的厮守，虽然大妈只有67岁，古柏已经2500岁了，她仍心平气和地厮守着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