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飞,四面青山翠。谷雨时节,遂州金华山中,微雨朦胧如烟。
半山腰的杏花酒店旁,一人醉步踉跄而至,狂歌曰: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天地窄!”
此人渐渐来得近了,但见他银须拂胸,红光满面,醉态里仍气度不凡。
醉汉偏偏倒倒来到一亭,抬头见是初唐诗人陈子昂的读书台,猛然间又灌了一口酒,顺手将壶里的剩酒倾倒在地上,双手作揖道:“伯玉呀伯玉,我周子良敬你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说完禁不住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将竹林中的白鹭惊起,一只接一只地在空中盘旋。
“老爷,老爷,老夫人叫您赶快回府上去!”
山径上,一青衣小袄的伙计气喘吁吁地来到亭中。他扶起老爷慢慢走下山冈,来到青石铺设的官道旁,乘上一辆轩敞的马车,向射洪县城嘚嘚而去。
不多时,马车来到一座庄院前。青衣伙计搀扶着老爷下了车,扶入后厅的凉榻上躺下休息。服侍完毕,小伙计来到客厅里。他看见老夫人端坐在客厅上首左侧的太师椅上,正与一鹤发童颜的道长叙事,不便打扰,垂手立一旁,等候老夫人差遣。
道长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汤,又将茶碗轻轻地放回原处,然后对老夫人说道:“想不到周子良文盖李杜,权重一时,眼下却成了酒中之虫。
唉,贫道实在想不到,他何以抛不开功名利禄?”
老夫人见道长论及夫君的心病,不无忧虑地答曰:“道长有所不知,我家老爷生性刚正不阿,却遭小人嫉妒陷害,皇上偏偏又听信谗言,罢了他的官职,遣返原籍,永不再用。其实少了功名场上的许多应酬和权谋纷争,倒也落得清闲。谁知道地方官吏一个个都是势利小人,老头子在位的时候,莫不阿谀奉承;眼下倒好,冷嘲热讽不说,还时常挤兑周家。他也是一时想不开,才贪上了这杯中之物,谁知道慢慢上瘾,竟成了一个滥酒的酒鬼。”
道长听罢,良久才说道:“周大人饮酒有多长时间了?”
老夫人答曰:“时间倒是不长,但时常滥饮无度,一日三餐倒还罢了,夜里醒来,必嘱下人温酒饮之。长此以往,怎生是好?望仙长救他一救。”
道长笑曰:“既是故交,贫道自然会尽力而为。”
二人不再说话,小伙计忙搀扶起老夫人,偕道长一同来到后厅。
周子良躺在凉榻上,呼呼大睡,满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酒气。
道长围着凉榻绕起圈来,他细细地观察着周子良的气色,见其气色与常人无异,便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点头。待转到第三圈时,道长伸出左手轻轻抚摩着周子良的腹部,一圈一圈又一圈,当移至胸口时,道长的手便停下不动了,似乎在细细地揣摩。俄而,道长的脸色立变,初时由白转红,继而又由红转白,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少顷,道长将手从周子良胸口移去,缓缓地对老夫人说道:“周大人积郁成气,气闷于胸,酒气复交于此。二气相聚,凝成一物,盘踞腹内。
此物甚为奇怪,已然成形,非酒气滋养不能存。周大人嗜酒贪杯,皆此物作祟。”
老夫人闻言大惊:“如此说来,那物岂不害了他的性命?”
道长捋了一下长须,面露得意之色地说道:“此物虽然凶险,偏偏遇上了贫道,自然是手到病除。老夫人请放心,周大人之疾,当无大碍。”
道长当下吩咐众人,将周子良四肢绑了,牢牢固定在凉榻上,不让他乱动。凉榻四周,置大铁锅六口,锅内满盛美酒,用干柴烈火猛烈燃烧。
不一会儿,锅里美酒翻滚开来,周府内外,顿时酒香四溢。
周子良闻得酒香,嘴里呵欠连天,仿佛喉咙里都要伸出手来一般。然而,四肢被绑,丝毫不能动弹。那酒香越来越浓,周子良不得饮,情急之下,势如饿虎,杀猪一般大叫:“馋杀我也!”
众人得道长指意,又有老夫人一旁监督,谁人敢助老爷?皆装作没有看见一般,任其狂呼猛号。
一连三日,天天如此。
到了第四天中午,周子良嘴里哇哇呕出一物,状如蛔虫,色泽粉红,隐然欲动。
道长用篾子夹起,递与老夫人观看:“正是此物,害得周大人滥酒无度。”
老夫人看见那物实在恶心,连连摆手,叫下人们抛于茅厕之中。
周子良平静地躺在凉榻上,像一具泄了气的皮囊,瘪塌塌地一动不动。猛然,两股间连放恶气十数响,声如爆竹,臭不可闻。继而如沐汤浴,昏昏然沉沉地睡去。
众人无不掩鼻讪笑。
道长号一声无量佛:“蒙上天垂怜,周大人终得以挣脱此魔障矣。”
他嘱咐众人,须在旁好好侍候,不可一刻无人。
老夫人遵其嘱,当下安排了四个丫鬟轮流值守。夜里酉时,周子良醒来,忽然呼道:“饿煞老夫也!”
老夫人闻言,笑逐颜开,忙叫厨子送来老爷平时最喜爱吃的盐菜扣肉,外加米饭一钵。
周子良尽情饱食。
老夫人大喜过望,定要重金酬谢道长。道长不受,乘了月色,独自飘然而去。
第二年春上,圣上隆恩,周子良官复原职。
闻听此讯,周府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老爷周子良却突然晕厥,醒来后又不饮不食,状如痴呆,神情复与往日滥酒情景相似。
老夫人请道长再至周府,然而任由道长百般法术使尽,皆不再灵验。
京师前来宣诏之人,无法回京复命,遂驻扎在县府的寒阳驿,等待周子京康复。
夫人眼见老爷日渐消瘦,已变得不成人形了,派人速传长子回乡省亲。并传出话去,要府上的人准备老爷的后事。
长子周绍亮自京师归,伏于老爷的榻前,轻声曰:“思儿乎?”
周子良摇头不语。
子又曰:“思京师乎?”
周子良突然两眼圆睁,满含怒气。
周绍亮自知失言,越发柔声地说道:“父亲大人弃官作野鹤闲云,逍遥自在,思山水乎?”
周子良的脸色稍宁,仍不语,两眼却定定地看着一物。
周绍亮放眼望去,却是饭桌上的一把酒壶,心里明白了几分,便道:
“父亲大人所思之物,有何难哉?”
周绍亮立即嘱咐下人温酒备菜,迅速送到父亲的寝室中。
周子良闻到酒香,精神为之一振,笑着说道:“常言说知子莫若其父,错矣。吾今得一醉,实乃知父莫若子焉!”
父子二人对饮,酣畅淋漓。至子时,皆大醉。
周子良又滥酒如初,醉后到处疯言疯语,自号酒奴。
周绍亮见父亲大人并无大碍,遂起程返回京师复职。同僚问及周大人近况,便言:“无他,唯嗜酒而已。”
只有老夫人心里明白,这一次夫君是借酒装疯,他不想再为朝廷做事了。夜里,周子良曾告诉过她,等到京城来宣诏的人走后,就不再饮酒,全家人搬到金华山中去,颐养天年。
大明永乐二十二年(1424)秋,周子良卒于遂州金华山,享年九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