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枢自潼川府归,一骑快马奔驰在涪江南岸的古驿道上。放眼望去,一河顺水,两岸柳绿,好一派仲春风光。
秦公枢,字长仪,大清雍乾间遂州名士,自诩“醉诗仙”,诗词文章称颂一时。其家富甲两川,拥有良田万顷,平时里,经常和蜀中各界名流聚会,饮酒吟诗酬唱,肆意逍遥快活。
昨天上午,秦公枢前往潼川府,拜会回乡省亲的当朝一品大员武英殿大学士张鹏翮,他的诗文得到张大人夸奖,心里十分高兴。今日一大早,便策马东归。未及中午,便到了蓬莱地界。他远远地看见一座山峰,虽不甚高,却孤峰傲立江畔。山上林木幽深,不觉有了几分向往,下得马来,信步往山中而去。
一条野径,荆棘丛生,蜿蜒在林木间。
秦公枢一路寻来,但见山中青翠欲滴,各色花香四溢,正痴痴地发呆。不意间飘来一阵酒香,不禁心中大喜,沿着曲折小径,寻香而去。
行约数百步,一坝如盆。三五株千年古柏隐去了小径,浓荫掩映着四五间破败的庙宇,横额上书“玉印寺”,似黄山谷手书遗墨。
破檐下的大青石上,横卧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丐,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青石旁支着一炉,灶内柴火徐徐燃烧。炉上置一铜壶,壶盖响如连珠,诱人的酒香正从壶嘴处袅袅飘来,嗅之令人飘飘欲仙。
秦公枢径直来到青石上坐定。老丐却是不理不睬,依旧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凤山日日滃非烟,胜得三春雨露天。棠怡浅红酣一笑,柳垂淡绿困三眠。”
秦公枢闻听老丐所吟诗句,不觉痴了一痴。他始知此山果然不同凡响,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毫不起眼的孤山竟然是大唐贞元年间,蜀人张九宗创凤山书院的洞天福地。
秦公枢是读书人,当然知道凤山书院的名头,在文人学子的耳朵里,当真是如雷贯耳,蜀中文人墨客无不奉为圣地。秦公枢知道了此山的来历,暗想老丐必非常人,遂来了雅兴,口里也吟诵道:“纷纶争径蹂新苔,回首碧波晓色开。一壶冰心迷日月,急持烟笼下凡来。”
邋遢老丐一听,“噫”了一声,从青石块上坐起来。老丐望了一望秦公枢,见他气度不凡,知道此人必定是诗酒好手。也不说话,从破衣服的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拿出两只酒杯来;又将炉上的铜壶提下,满满地筛上两杯,递一杯给秦公枢,自己也饮一杯。
秦公枢接杯在手,放在鼻端闻了一闻,浓香沁入心脾;又细观杯中酒色,剔透如玲珑碧玉。忍不住浅尝一口,顿时一股清洌绵长的酒香,顺喉而下,不禁由衷地赞叹道:“此仙品也,在下自信尝遍了蜀中各地的名酒佳酿,却未得一与之比肩者,敢问丐仙是何道理?”
老丐见秦公枢果然是杯中方家,听到他如此发问,不由得呆了一呆,讪笑道:“吾本富家子弟,不想竟以酒败家,如今只得赖行乞自活。十年来木屐踏遍巴蜀间,仍然不忘这解愁杜康。遂遍访川内各大名坊,然而终不得法。两年前,偶然在此山中得遇高人,始知世上佳酿虽众,未登峰造极者,盖因温酒之器乃新壶之故也。仙师知吾嗜酒如命,别时尝赠老叫花子一把铜壶,用其温酒,果然如琼浆玉液一般。”
秦公枢听了老丐之言,如闻天书,便索壶仔细观察,见铜壶色泽黝黑温润,隐然若有光,知其年代久远,不觉爱慕,几番把玩,终不释手,便对老丐言道:“以十金相购,不知丐仙意下如何?”
老丐端视秦公枢良久,才缓缓说道:“老叫花子万不会将此壶相售与君,然你乃吾唯一的杯中知己。这样吧,此壶半赠与君,半为吾所有,汝只需日供美酒同煮,二人共享此壶如何?”
秦公枢闻言大喜过望,欣然答应老丐提议。二人携手同归遂州秦府,朝夕相处,相敬如同袍。
从此以后,秦公枢视老丐如同伯牙待子期一般,二人同壶共饮二十三年。乾隆二十二年(1757)春,老丐寿终,秦公枢如丧考妣,抚尸失声痛哭。他请来梓州云台观松明道长,做道场七七四十九天,后遵老丐所嘱,将其厚葬于凤山玉印寺旁。
越明年,秦公枢携壶离家出走,家人皆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