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天上宫,是闽人在川中最大的会馆,布局像一座川中大户人家的四合院。正殿里供着妈祖神像,说是护佑远航渔家的神灵。遂州乃内陆城市,最大的水域便是州城东门外的涪江,渔民们撒网捕鱼,说不上有什么风险,供一座妈祖娘娘的神像,在遂州土著人的眼里,是有些不伦不类。
可闽人信这个,供也就供了。天上宫的大门,很有些气派,高高的门垛有两丈余,檐牙高翘,门楣上端镂空雕刻着《西游记》和《封神榜》的故事,林林总总,不下百幅。别看天上宫是闽人会馆,却是遂州城里第一好耍处。品茗的、看戏的、喝花酒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爆棚。
偌大一座天上宫,除正殿外,两厢全是戏台,连大门通道上面,也是实木搭建的台子,偶尔场子扯不开时,临时挪作演出之用。鼎盛的时候,成都三庆会、梓州祥和班,还有重庆的裕春堂,曾经同时在天上宫上演过大戏《西厢记》。三个戏班子各显奇能,两天两夜就演同一个剧本,一样的布景,一样的剧情,你方唱罢“待月西厢下”,观众肯定会听到另外两处齐和“迎风户半开”。台上唱得展劲,台下吼得欢喜,听老一辈的人说,那是遂州城少有的热闹。南来北往的艺人,看准了这块风水宝地,大老远跑来凑热闹,还不是为了多赚几个辛苦钱?当然,你得去刀王的府上投帖拜码头,要不然,这不大不小的遂州城,你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
刀王是谁,竟有如此大的能耐?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就是南河坝铁匠铺的铁匠杨迎春。据说他是潼川人,早年来到遂州城时,才十六七岁,跟着张记铁匠铺的张铁匠学打铁,天生一副蛮力,很得师娘喜欢,自然就得到了师傅的真传。有人说是师娘先看上他才将女儿英姑嫁给他当了老婆,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这码子事,自然没有人说得清楚,反正张铁匠莫名其妙失踪后,杨迎春就成了张记铁匠铺的老板。
称杨迎春为刀王,是因为他打的刀好,锋利无比,碗口一般粗细的柳树,一刀准断。有人亲眼见他给屠户阿三打了一把杀猪刀,阿三不知厉害,头一回使用,力道没有控制住,活生生将一头大肥猪破成了两片,那猪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刀王凭借着手中的绝活儿,硬是成了遂州城里的老大,不仅遂州城里的人惧怕他,四邻八县的人又有谁敢捋他的虎须呢?上酒楼有人买单,进戏园有人递茶,走在街上有人撑伞。人前人后,“杨爷”端起一副身板走路,晃都不会晃一下。
成了老大的人,多半有些飘飘然,杨迎春也不例外。别人家的东西,只要他认为不错,就会想方设法弄到手,至于用什么法子,巧取还是豪夺,那是凭他的兴趣,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时间长了,英姑就规劝他,说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就打骂自己的女人,骂英姑是扫帚星,明里暗里依旧胡作非为。
杨迎春被称为刀王,不仅仅是因为他打的刀好,他使的串子刀那才是一绝哩。十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在他的手中就像杂耍一般同时使出来,在空中排成一条线,一刀接着一刀,那刀就像被线串联在了一起,等距、同速,飞行在同一水平线上!设若没有精气神的合理调控、精准的劲道拿捏,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凭着这手绝活,杨迎春不知打败了多少前来挑衅的武术大家,连潼川府的张青山看了他的串子刀,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张青山是谁?潼川人都知道他,那可是蜀中的武林泰斗啊!近年来,杨迎春算是自己把自己惯坏了,胆子越来越大,拿他的话说:“杨某是打铁的!”啥意思?还不明白么,他把天下英雄当成毛铁打,想怎么捶就怎么捶!口气恁大,也不怕炭花落在脚背上烫人。
这天是寒食节,家里不能开伙。大清早,杨迎春就要去天上宫喝茶,手下的兄弟早早清了道,像皇帝出巡一样,前呼后拥而来。刚出府门,就见一黑袍老者拄一根藤杖,立在街中央,见他们过来了,不避也不让。杨迎春大怒,以手中荆条抽打老者右臂,荆条落处,如击败革,老者似一点感觉也没有,调头向南门走去,嘴里喃喃有声,不知道在唠叨些什么。
杨迎春心中大惊,他断定黑袍老者必不是一般人,如果是仇家,又当如何?
杨迎春暗地里叫曾师爷跟踪黑袍老者,看他落脚何处,最好探明他是何来头。
辰时,太阳照进天上宫的庭院中,杨迎春躺在俗称马架子的凉椅上,悠闲地眯着眼。麦风穿堂吹过,悠悠的甚是惬意。跟踪老者的曾师爷急匆匆地跨入院内,一路小跑来到杨迎春面前,俯下身子轻轻耳语。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必定是害怕旁边的人听到他说话的内容。
“什么?断臂老人?”杨迎春从凉椅上一跃而起,“他说酉时去锦里?”
“是,城南锦里。”
杨迎春大惊,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人居然还活在世上!杨迎春没有了心情,哪里还喝得下茶?
十年前的寒食节,夜深人静之后,杨迎春陪师傅喝酒,两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唉,他早已不愿再回忆以前的事了。十年来,他从未后悔过,因为现在他不仅仅是张记铁匠铺的老板,还是人见人敬的刀王。他为什么要后悔呢?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是他以前当学徒时梦寐以求的生活,现在他得到了,他可能后悔吗?可是他不明白,当时做得那么彻底,这个老怪物怎么就没有死呢?!曾师爷劝他不要去见那个黑袍老者,他也这么想过。但是真正了解黑袍老者的,还是他杨迎春。你不去见他,他肯定会找上门来,那样的话,全城的人都会知道十年前张记铁匠铺老掌柜失踪的真相。真相一旦戳破,他哪还有脸在遂州的道上混?
天黑了,杨迎春脱下身上的绸缎装束,找来一套破衣服换上,随师爷来到城南锦里。月光不甚明了,把一条小巷映照得朦朦胧胧。二人来到一座破败的大宅前,轻轻叩了叩紧闭的大门,聆听了一会,里面毫无声响,便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小门入内。内庭甚阔,约有一亩大小,修竹绰约,一树海棠正红。天井正北一厅,阔门轩窗,厅内灯火通明,黑袍老者端坐在一把黄杨木椅上,两目炯炯,不怒而威。
杨迎春见了黑袍老者,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师傅”,两膝“咚”地触地,拜伏在地上。曾师爷躲在门板后,不敢正视黑袍老者冷得骇人的目光,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到大厅里。
黑袍老者不言不语,左手将右臂拿住,轻轻一旋,竟将整条右臂拿下——原来是一条假肢。
杨迎春斜眼窥视着黑袍老者,越发地双股战栗,声音有些发抖地说道:“徒儿知罪了,望师傅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哼!”黑袍老者终于开口了,“当初你将老夫右臂断掉,沉尸江底,为什么不手下留情?要不是老夫练有龟息之术,岂不被你害了性命?!”
杨迎春一听,心中恐惧愈盛:这个老杂种原来并没有将一生所学全部传授给自己。唉,都怪当初太过性急!杨迎春跪在地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十年了,又是寒食节,老狗选这个时候回来,必定不肯饶恕自己。
“孽障!为什么不说话?”黑袍老者把玩着手里的假肢,调侃地说道,“你娃儿少动歪脑筋,老夫没有十成的把握,怎肯回遂州来找你!”
杨迎春依然低着头,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可怜相,心里却不停地转着圈圈:哼,少来唬我,当初就没有虚过你。如今嘛,你已经缺少了一条右臂,功力肯定不如从前,如若我先发制人,你哪有什么复仇机会?但杨迎春终归有些忌惮师傅,况且,高手过招,就该以不变应万变,如果误动先机,很可能步步皆输。有此一虑,杨迎春在气势上先打了二分折扣。
黑袍老者深知杨迎春的阴险狡诈,显然为此做了精心的准备。就大厅内所处位置而言,便深有讲究,黑袍老者的坐椅背靠墙壁,护住了身体上最难防御的背心;右侧临近木柱,以柱掩护,弥补了右臂残缺的破绽。黑袍老者如此取势,将自身两处弱点防得严严实实,足见其心智缜密。他见杨迎春不说话,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成丁字步,取居高临下之势,逼对方就范。
杨迎春伏于地,逐渐感到压力汹汹而至,浑身如负山岳。他十分清楚,照此耗下去,自己必肝胆皆碎,不战自溃,如若再不出招,恐无机会矣。此念一动,脸上杀气立现,杨迎春已将十柄小刀暗扣手中。
黑袍老者见杨迎春动了杀机,心中暗自窃喜: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
那一身黑袍无风而动,一股股锐气瞬间布满厅内。
杨迎春的发辫已散,头顶上微微露出一排钢针。十多年来,杨迎春虽然花天酒地,习武却从未间断过,甚至还练就了头发钢针的秘技,他不相信,一个断臂人能够躲得过他的惊天一击!说时迟那时快,杨迎春手中的柳叶刀已如幻影般无声无息地飞出,直取黑袍老者全身的十大要穴。黑袍老者早有防备,左手一挥,宽大的袍袖顿时像一张柔软的网,“呼”的一声将十柄柳叶刀卷入到了黑袍之中。
杨迎春见黑袍老者侧了身,暗叫一声“找死”。原来黑袍老者正面而坐,将四周守得严严实实,毫无破绽,刚才黑袍老者为接柳叶刀,不得已动了身子,防守之势已溃。高手过招,优劣之势瞬息万变,杨迎春岂可错过如此良机?头上的钢针乘势破空而出,直取黑袍老者前胸,锐风刹那而至,支支哔剥爆响。
黑袍老者似吃了一惊,如此超短的距离,他一个残疾人哪里躲得过这一组细如麦芒的钢针?
杨迎春一计得逞,哈哈大笑而起。
黑袍老者遭此一变,怀中的假肢突如一柄铁伞撑开,剥剥剥,那一组细小而尖锐的钢针,就像一阵疾速的雨点打在伞蓬上,劲力竟然透伞而过。黑袍老者这才真正吃了一惊,要不是有皮制伞蓬挡了一挡,纵有真气护胸,还不被打成了马蜂窝?
杨迎春见黑袍老者破了钢针,哪里还笑得出?仗了一身蛮力,就冲上前肉搏。黑袍老者左支右挡,终因少了一只胳膊,渐渐被杨迎春占了上风,情急之下,向后便倒,杨迎春乘势扑上去,双手死死拿住黑袍老者的颈动脉。
“老狗,看你如何逃脱?”杨迎春已知黑袍老者习有龟息之术,虽拿了他的颈动脉,一时半会要不了他的命,便腾出右手来,抽出腰间佩刀,举刀就砍。突觉胸前一阵绞痛,低头一看,两支明晃晃的柳叶刀,竟然透胸而过。
“靴底刀?”杨迎春一声惨叫,他居然中了绝迹江湖已久的“靴底刀”!黑袍老者一脚踢开杨迎春:“呸!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称刀王!”
黑袍老者抖去黑袍上的灰尘,独自向厅外走去。
杨迎春瞪着一对无神的大眼,望着黑袍老者消失在黑暗中,临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师傅竟然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靴底刀”——蜀中真正的刀王。
曾师爷见杨迎春断了气,才颤抖着向前探视了一眼,然后提着尿湿了的裤子,匆匆向城外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