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旦当他能够神态正常的说着一些与他的内心完全相反的话语的时候,那他就已经是完全成熟了。
于是我们去了咖啡馆,她在前,我在后,装做不认识的样子。见到那两个男人,我顿时大吃一惊。
也许是我当时过于落魄的缘故,也许是那两个男人真的非常优秀,总之,当时我一见到那两个人,就有一种心悦诚服的感觉。两个男人隔桌对坐,一个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另一个更年轻,得体的名牌服饰衬托着他们那与生俱来的优雅与温和,一种含而不露的强势力量,隐约向我逼射过来。那是缘于他们的强势而丝毫也不张扬的自信,几乎绝大多数男人终其一生也修练不到这种程度,然而这两个人,他们甚至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养成了如此过人的风范。
得天独厚!
深圳是什么所在?那是聚合了全国男女精英之中的精英,在这个庞大的博弈场上,其竞争是何等的惨烈,若非是过人的胆略、心胸、智慧与对人生的深刻洞察,是绝无可能在其中脱颖而出的。
一霎时间我心灰意懒,说不出的沮丧。
(7)能力是靠不住的
那两个年轻人所表露出来的风范与强势力量,后来我也只是在少数人身上看到过,如仰融、如张建国、如陈爱民、如李东生、如刘鸿儒、如周道炯……所有这些人都只是在资本圈里。而在其它业界,却再也没有遇到过,甚至连华为的任正非,万科的王石和郁亮,在我眼里也不过是马马虎虎,图具其名而无其实。这个原因很好解释,那时候的我所见所识,只不过是基于最不成功的经理人范畴之内,任何一个薄有家产的小老板都会触动我强烈的自卑意识。而当我走过此后的财富之路,对一切都看得淡漠起来的时候,心境复于安然,也只有那些真正的绝代风华才能够对我心理形成冲击了。
但在当时,我却几乎被那两个年轻人的自信所压倒,看着那两个年轻人与她温笑莹然,侃侃而谈,我突觉心灰意懒,万念俱灰,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站起来走掉了。
那两个年轻人,是不会伤害她的。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真的会伤害到她的话,那唯有我。
因为她对我抱有希望和信任。
晚上她回来,我正坐在房间里独自抽烟,她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兴高采烈的说起了那两个人的情况,我却充耳不闻,心里如同积压了几千万年的地火熔岩,全凭我强自克制着自己才没有爆发出来。
我不能让自己太没风度,太过于丢人。总之,我勉强抑制住内心之中的醋意与酸苦,努力让我自己想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如我卑劣到这种程度的男人,有什么理由吃她的醋吗?我连个承诺都拒绝给她,又有什么资格对她提出更过份的要求?
但我心里的劣根性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正当她说得高兴的时候,我打断了她,冷冰冰的说道:应该吃饭了吧?
她呆了一呆,问我:你还没吃饭?
我闷哼了一声,强忍着心里的龌龊与愤怒,站起来往门外就走。她追上来,很是吃惊的从侧面看着我的脸,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我一路上没有理会她,径直去了楼下的一家湘菜饭馆,进去后服务生过来请我们点菜,我按照自己的胃口点了几道菜,等米饭上来之后,就独自吃了起来。她很是失措的坐在我的对面,分明是弄不清楚我哪来的这股邪火。
吃饱了饭,好象心里的邪恶气息也被压了下去。于是我恢复了常态,点燃一支烟,对她说:我打算离开深圳一段日子。
怎么?她不明所以的望着我。
我说:我寻思了好长时间,这才寻思过味来,这些年我在外边跑来跑去,全都是白白浪费时间。因为经营和创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经营需要思想,需要智慧,也需要能力,可是创业时,这些玩艺儿却全都靠不住,创业这东西有个最初最初的资本原始积累,这种积累需要的是胼手胝足的辛苦劳作,最能吃苦的人做老板,太精明的人只配做经理人。所以我考虑,从现在开始,我要从最辛苦的做起,这段日子可能会很长,而且最终的结果殊难预料,说不定干到最后,我连个蹬三轮的民工都不如。所以我考虑,我们两人是不是分开一段时间?
她低了头,不说话。
我又说了些明显伤害她的话,暗示她完全可以答应跟那两个男人走,他们会提供给她所需要的一切,而我,如今只是社会最低层的一个冒险家,我失败了还算她的运气,就算我将来有一天真的成功了,享受这一成功的人,也未必是她。
如此这般,总之是丑陋到了极点,这就是当时的我。
可是回去之后,她却突然死死的抱住我,泪流满面,不停在我耳边说: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肯定会成功,我也知道你是爱着我的,我等着你,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
她最后那一句“不管多久”再次把我惹火了。我心想,最好还是不要等了,我家里那边还有两个也等着呢,到时候你们打起来,我怎么办?
总之,龌龊得很。
然后我就跑到了广州的一家首饰加工厂,这种加工厂由于产品不是面对终端消费用户,所以门面非常的不体面,厂址也是非常的隐蔽,很少会被人注意到。当初我在广州打工的时候,连看也不会看这种工厂一眼,但是摆在商场中的柜台里边的那些价值昂贵的钻饰,就是从这些看似陈旧破败的门面里加工出来的。
我费了好大的周折,其间还差一点被人家怀疑是商业间谍,冤其枉哉的挨了一顿胖揍,直到我几乎丧失了信心,准备放弃的时候,才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机会,一家工厂愿意接受我,但是没有工资,由我以他们厂家的名义去深圳的珠宝销售商那里替他们推销产品。那时候的深圳市场上最好卖的是红蓝宝,这家工厂什么玩艺都有,偏偏就是没有红蓝宝的货,可想而知我要吃的苦头是多么的难熬。
但再难熬,我也得挺住,没办法,除非我放弃。
我就这样一趟趟的跑,一趟趟的跑,花的都是自己的血汗钱,而挣到手的收入,还没我花出去的零头多。
眨眼功夫我跑了三个月。
她眼看着我这么无休无止的折腾自己,却全然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终于忍不住了,和我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我做这种傻事了。她强按着我坐下,掰着手指头给我算帐。这帐还用得着她来给我算吗?我心里早就有数,来深圳的时候我身上有十几万块钱,现在这些钱,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不要说房租,眼看着连吃饭都不够了。
我知道她是心疼我,而且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那两个男人的邀请,固执的站在她舅舅的柜台里,以此表示她的决心。每天夜里她就独自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等着我,而我时常不回来,她就是这样坐上一夜。这种感情与付出,却让我心里的负担更为沉重,我宁愿她做河东狮吼,我宁愿她象丢下块破布一样弃我而去,也不愿意看着她陪我遭受这种罪。
事实上,在我心里对她有着一种深深的怨恨的,这种怨恨来源于最卑劣的自私与贪婪。我怨恨她不愿意跟我一起跑路,一起辛苦,尽管她已经付出了她的所有,我还嫌她付出的不够。
因为我需要的太多。
如果《没有任何借口》这本无良的伪书在当时就出现的话,我一定会买来让她好好的读一读,不从千难万苦起家,你永远也不知道老板的艰辛与酸苦,老板及想做老板的人所需要的是如此之多,就算是员工把自己卖了也远远不够,所以许多小老板都对《没有任何借口》如此的趋之若鹜,原因就在于此。
在我心里,从未只把她当做是一个需要人照料的女孩子,更多的,我还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合作伙伴”,所以日后的背叛与龌龊,也是必然的事情了。
视之以国士,报之以国士。视之以寇仇,报之以寇仇。
就是这么简单。
我再一次出门的时候,她拦在门前,淌着泪说:如果你想走,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刚烈,倒让我一时之间束手无策。就在我怔愕之际,她却再也承受不住这种苦苦煎熬所带来的强大心理压力,终于隐入崩溃之中,背倚着门框滑坐到地上,放声嚎淘起来。
如果写成小说的话,男人在这时候应该心软了才对头,才符合逻辑。但这个逻辑只是艺术的逻辑,不是现实的逻辑。现实的逻辑就是:不管多么漂亮的女孩子,一旦失态的大哭起来,那模样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哪位漂亮女士如果不信,那就对着镜子嚎淘大哭一个试试——所以她当时一哭,那种丑陋不堪的模样令得我勃然大怒,一脚将她踢开,连头也不回的就出了门。
我已经行将接近成功——或者说我马上就要成功了,这时候岂容任何人阻挡住我成功的脚步?
(8)发财在广东
三个月的市场跑下来,深圳从盐田到罗湖,从福田到南山,没有一家珠宝经销商不认识我的了。他们也都知道,我这么大年纪还在如此辛辛苦苦的跑路,就是因为我没有别的本事,做事全靠了老实和小心而已。
他们经常会托我进一些不容易搞到的货,我兢兢业业的去做,每一次都让他们非常的满意。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对企业的“客户的满意就是我们的使命”这些所谓的理念,比任何人认识得更为透彻。想一想吧,有一次我为了让一个南山的一个小经销商“满意”的赚到他想赚的两千块钱,我这边花出去的钱是三千,你想他能够不满意吗?
满意就意味着信任。
老板们终于对我无条件的信任了。
信任就是财富。
现在轮到我说话了。
再跑到经销商们的柜台前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最近我在替一家新的钻石厂干呢,家工厂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产品质量无可挑剔,老板们就让我拿货来看看,我就说:那就先付点订金吧,不然的话我也不好做啊。
我跑了二十六个柜台,有十一个老板先付了订金给我。
这笔订金,是我三个月付出的信用。
然后我再跑回厂子,挨家挨户的询价,选择价格最低的厂家,以经销商的身份在他们那里订货,把货送回深圳再收钱,这一辈子终于赚到了我亲手挣的第一笔辛苦钱,记得数目是四千多块钱,比做经理人打工要少得多,但意义却完全不同。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此后的利润,除了她,任何人也没有资格与我分享。
那天我回到她身边,呆呆的看着她,突然放声大哭,相信我哭起来肯定是难看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吓得她也不知所措的跟着大放悲声。但是她哭的时候也没忘了安慰我,她一边哭一边用双手抱着我的头,温柔和往她怀里塞,搞得我以为她想让我吃奶,就一边哭一边吃了起来——这真是搞笑,应该删掉。
三天后我又收到了一笔差价,隔了两个星期,是第三笔。那一个月我赚了一万多块钱,第二个月还是不到两万,但这时候我们可以说已经完全从绝境中走出来了,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已经成功了。
接下来是下一步,把利润链条延伸到销售终端。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考虑在天虹商场或是任何地方租柜台了,尽管我们现在手中的钱还不如刚来深圳的时候多,但这钱却是活钱,每个月都在增长。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们手里有货源,了解市场,不再需要一个投入大于产出的适应期。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有充足的把握赚钱了。
她兴高采烈的跑去找她的舅舅,提到租柜台的事情,她舅舅满口答应了下来,并告诉她有一个珠宝经销商正准备将柜台租出去,他可以在中间说合,把租金降到最低,也好替我们省点钱。
她舅舅愿意帮忙,那是好事,可是当我听到她舅舅说出来的租金数目的时候,心里就觉得大大不对头,好在我也认识那位珠宝经销商,就自己过去问了问,才发现这位舅舅果然是聪明,他在中间又给加了五百块钱的价。
中国人做生意,其思维是讲究一个赶尽杀绝,比如一个柜台的收入能够达到两万元的话,那么,他就会将柜台的租金提高到两万二,不搞死用户绝不肯罢休。所以商场里边的柜台在多次捣手,二租三租四租五租,乃至八租九租,最后接手的商家,多半会赔个跳楼吐血。天虹商场的柜台租金原本就已经将商家利润剥蚀得跳楼吐血了,她舅舅再掺和进来,这岂不是胡搅吗?
我就不再想从她舅舅的手里租柜台了,换个地方,或是直接找柜台的上一租,至少也能够省点利润空间吧?
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合理的,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却构成了我和她之间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她坚持要从她舅舅手里租柜台,那怕是比别人价钱更高,也应该这样做。而且她也有理由,还很充分,就是她舅舅可以从中说合,将租金的交付时日拖得长一些,资金周转所带来的利润,绝对要比那点加租费用便宜的。
我也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我真的有点怵她舅舅,万一哪一天她舅舅问起我打算拿他的外甥女儿怎么办呢这一类话题,那我怎么回答人家呢?我总不能对人家说:这事啊,啊,你等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我老婆再说。
我想回避这一可怕的结果,而她则希望运用这压力达成于她终生幸福的保证,所以她绝不肯让步。我们两人整整吵了将近一个小时,最终她哭得险些昏死过去,我只好长叹一声,认命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无法再分开了。我终于开始认真的考虑与她结合的可能性,想想我那可怜的妻子和女儿,也许她们终究就不应该放我出来,当我能够适应这个残酷的商业社会的时候,我已经异化为可怕而邪恶的商兽,如今这只两足商兽所能够做的,最多不过是发财之后给她们一点钱而已。
既然已经答应了在她舅舅那里租柜台,这个问题也就提到了议事日程。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详细的讨论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具体方案,我认为,为了赎补我的罪孽和不义,为了弥补我的妻子和女儿此后生活永远也无法抹除的阴影,两百万这个数目,是一个最起码的底线。她没有反对这个数目,只是小心翼翼的提醒我,这笔钱,目前我们能否赚到手,还是一个未知之数,所以不如就在现在的经济条件下谈这个问题,可能更会合理一些。
但我心里有数,这笔钱我百分之一百会赚到的,而且最多不过在六个月之内赚到手。早在我开始胼手胝足跑厂家的时候,就已经把后面这一步步全都考虑到了,这里每一个步骤都是非常简单的,唯一的就是需要付诸辛苦。
我懂得经营,我熟悉营销,我对这个行业已经是非常的熟悉,仅仅三个月的功夫里我积累了许多业内人士终其一生也无法积累起的经验与专业知识,最重要的是,我对消费市场的了解洞若观火。在当时我甚至不无夸张的断言,如果深圳珠宝行业市场哪怕是只有一家盈利的话,那肯定是我,如果深圳珠宝经销商统统死掉的话,我肯定是最后一个死!
按我当时的估算,柜台开张之后,当天就可以赚到了五万元,六个月后就赚到了六百万,应该是不再话下的。
我完全有信心赚到几千万元,甚至上亿元,如果我能够妥善的解决她和我之间的矛盾的话。
但是我终于未能做到这一点。
一个是市场的原因,市场的需求不会永远保持在旺势。半年的销售旺势已经是异数了,我必须要为销售淡季做准备,但这一项关乎危亡的工作,我并没有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