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小伙子再也不敢兴起偏门邪道的心思,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照顾父亲。可是两年之后,他考虑如果他继续再在一片死水一样的内地呆下去的话,他这一生或许会永远的废掉,于是他告诉父亲,他想再回南方,好好的打一份工,等挣到一笔小钱,就回家开一个小饭馆。
这就是小伙子闷声不响每天在超市的熟食市场做工的原因。他的愿望非常之简单,先在熟食店做,学点厨师手艺,然后再去饭馆应聘厨师,等学会了饭店的经营之后,就回家照顾父亲。
他的父亲仍然在家中等待着他,无论他走出多远,老人都确信他会回去。
这件事是我在珠海遇到的对我冲击最强烈的事情之一,尽管此事与“职场”无涉,但小伙子的经历,却隐透着职战的凶险与诡变,我把它记述在这里,就是因为此一事件的心理投影势必会影响到我此后的职业生涯。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8)家族企业的管理
也就是说,我终于还是答应了杜老板的邀请,以三千元的月薪,成为了他公司中的一名“副总”。
从八千元到三千元,我知道自己在走下坡路,但是我替自己辨解说:我需要更多的了解市场,了解企业,以便为我日后的掘起打好基础。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继续做“副总”,甭管拿多少钱,好歹是个“副总”,拿钱少的副总做得久了,我才能真正的有资格做拿钱多的“副总”。
我到任的当天,就目睹了杜老板公司的一项业务发生全部过程。
公司从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购置了一台波频仪,准备把这台仪器出售给一家医院,这笔生意的差价是两万八千元。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
公司中的一个人从大街上找来一个喷漆工,让他涂去仪器上的企业标识,改喷上杜老板公司的标志。以便向医院表明,杜老板的公司是一家有着强大生产能力的专业性医疗器械制造企业。
喷漆工看到这台仪器,当场开价八十元。
霎时间,喷漆工的开价犹如捅了马蜂窝,数十人从各自的办公室里冲出来,他们长着差不多相同的面貌,操着一模一样的乡土口音,围着喷漆工大吵起来,狠狠的杀价,将喷漆价格压到三十元。
喷漆工何曾见过如此阵势,吓得当场收拾东西,就要撤退,奈何这家公司他是来得去不得,十几个人拦住他的去路,冲着他连喊带叫,一定要他以三十元的价格喷漆。喷漆工辨解说三十元做这活,他就亏了,这句话又捅了马蜂窝,顿时所有的人一起冲着他大叫大嚷,吵得可怜喷漆工背靠墙壁,瑟颤不止。
这伙面目一模一样的人从上午十点一直吵到十二点。
在这过程中,过来一个壮壮的女人,用力在我后背推了一下,用和那伙人一样的口音催促道:你站这儿看什么热闹啊,过去跟他讲道理,不过就是喷一个标志吗,三十元哪亏了他了?
这个女人就是杜老板的老婆,公司的董事长兼总裁。
那些围着喷漆工吵架的人,清一色全都是董事长的弟弟、弟媳妇、妹妹、妹夫、表弟、表弟妹、表妹、表妹夫以及侄子侄女儿等。
我跌进了家族企业之中。
我说这些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可能会有人认为我在夸张,可千真万确的,这一家子人除了性别、衣服及身材高矮有着区别之外,他们的面貌都有着他们家乡的地貌特征,让我这样一个外人看起来,千真万确的,他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至少头一个月内,我始终弄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谁才是谁,谁又不是谁。
没有人能够同这样一个家族相抗衡。
杜老板不能,我也不能,那名可怜的喷漆工,就更是无能为力了。
这场“生意”一直吵到中午,这一家子人分成两批,一批去吃饭,另一批继续围着喷漆工大吵,然后这一家子人换班,对喷漆工展开车轮大战。
那天他们一家人花费了三个小时,赚到了五十元钱。
我终于明白了,杜老板何以如此挚诚的邀请我来,大概他是拿我当神仙了,想让我来改造他这个家族企业。我甚至怀疑,他是想让我象在前一家企业那样,挥起刀来一通乱砍,将企业中的血族至亲全部清理出去,从而将公司改造成一家“现代管理制度”的新公司,奈何事易时移,那一招在这里是派不上用场的。
实际情况是,这家企业可以说完全是杜老板老婆一手创办的,这也是企业中之所以遍布她的所有亲戚的原因。这个模样丝毫也不惊人的女事业家,深通医疗器械的营销之道,她与多家医院的采购主管及院长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任凭众多的医疗器械公司的营销员强力公关,院方不为所动,一定要从杜老板老婆的公司进货。这样,杜老板老婆的公司就靠了器械的差价,慢慢发展壮大着。
非常奇怪的一件事,虽然我对市场了解的不多,对医疗器械行业更是隔行如隔山,但我却比杜老板更了解这一行业的营销之道。
我了解这些,不是从企业管理的角度,也不是从营销学的角度,而是从社会博弈学的角度出发。
我在饭桌上告诉杜老板,如医院器械,如机具模具加工这一类非普通日用消费产品,其营销手法一定是要任用血族至亲的。这个道理说起来非常简单,因为这种行业的营销,说透了就是“关系营销”,客户端购买的不是产品,而是“关系”,是因为一种相信与情感,才愿意让你而不是别人赚到这笔钱。
在这种前提下,企业产品的“销路”并不是重点,营销员的能力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客户资源,任何时候你一定要牢牢的把客户资源掌握在手中,错非是血族至亲,任何其它人选,必然都是靠不住的。
记得我当时对杜老板解释说:你嫌你小舅子本事太差,明明医院需要八台仪器,让他去一搅和,只销出去一台。虽然如此,但客户资源仍然在你们的手中,而如果你找一个能够把八台全部销出去的“外人”,你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八台销售出去了,但那不是你的八台仪器,而是别人的,你甚至连一台的市场都失去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杜老板连连点头,口称: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公司这样不行啊,这哪象个公司啊,还是要加强管理。
我大感为难。
在这家公司里,我是和那些临时聘来的低层员工一样,都是“外人”,他们全家防范的就是我这个“外人”,我还能管得了他们?开什么玩笑吗!
可是我既然来了,总得琢磨出点招来“加强管理”,不仅是我要挑战这个前所未有的怪异难题,最主要的是,现在杜老板在公司里的位置实在是尴尬到了极点。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副总”,但公司的经营会议与董事会议照例是在饭桌上召开的,讨论公司事务的时候,他老婆的娘家人操起家乡土语,哇哇怪叫,杜老板竟然和我一样听勿懂,所以,他才处心积虑的从外边找个人来,至少,他呆在公司里不会再象以前那样别扭了。
我要求杜老板至少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杜老板答应了。
但是他老婆可没答应。
他老婆发现我居然“会打字”,顿时喜出望外,立即将公司那名干得好好的文员辞退,将一堆文件资料堆到我的案头上,以后这些端茶倒水,打字扫地的活,就统统归我了。
杜老板眼着这一幕发生,却无能为力,只有当他老婆不在公司,而且其余的“娘家人”们也都没有注意的时候,才悄悄的走到我的桌边,满脸尴尬的对我说:你看看……我也没想到……
我冲着杜老板哈哈大笑:便宜啊老板,找个打字的工作月薪三千,你让我上哪儿再找这好事去啊。
杜老板欲哭无泪: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我笑:老板,你总得给我时间弄清楚公司的情况。
杜老板顿时受到鼓舞,又说道:你住的地方太乱了,没法子休息啊,这事我说了还算数的,等我给你安排一下住处。
我大喜过望。心想总算是从那怪异的地方解脱出来了。
可等到我拖着皮箱到了杜老板替我安排的地方之后,却吃惊得差一点哭出来。
(9)商业英雄
有些人天生就是商业的英雄,混世的魔王,他们特别容易适应于复杂多变的环境与人际关系,善于在一片混水中摸到最肥最胖的鲱鱼。从而使他们于这个被横流的物欲弥漫了我们视线的繁华时代里独占鳌头,成为商业时代咤叱风云的人物。我在这方面却要差得远,我总是牢记父亲生前对我的教诲,以正宗的儒学传承者而自居,老是琢磨着“商以载道”,一旦遭遇到错综复杂的环境变化,经常性的索手无策,直到几经朋友们耳提面命,这才慢慢的接受现实,慢慢的进化自己。
往往是当我进化到足以适应环境的时候,环境却早已进化到了已经不足以让我适应的程度。
十几年前,就在杜老板开了辆客货两用的东南得力卡,在珠海香州钻胡同走小巷,把我绕到两眼迷黑之后,终于在一幢楼房前停了下来。然后我下车,取了行包,杜老板抢过去替我拖了,上楼,在二楼的一扇门前,杜老板停下,掏出钥匙来开门。
门开,杜老板大步而入,我随之其后。
我们穿过客厅,进入一间居室——这里一共有两间居室。当我们走过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从一扇不是居室的门里探出一颗水淋淋的脑袋,目光淡漠的望着我们。我疑心这是一幅贴在墙壁上的明星艳照。
我之所以有这种怪异的想法,是因为那颗脑袋极是妩媚呆板,虽然漂亮却缺乏活力,此外就是这里是杜老板安排我住的房间,屋子里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漂亮女人呢?
我虽然见识浅薄,却从未听说过哪一家公司对员工有如此的福利。
但房间里的确存在着这么一个女人。
杜老板放下我的行包之后,就一屁股坐在房间里的钢管简陋床上,掏出烟来递给我,然后开谈他的公司的管理措施。这时候那个女人从那扇不是卧室的房间里走出来,那狭小的房间里水气弥漫,女人在胸前遮了条浴巾,后面却顾不上,我看到纤细的腰肢和一个跷跷的臀部,她已经光着脚跑回了卧室。
我抬头看杜老板。
杜老板满脸严肃,目不邪视,认为家族企业的家族式管理虽然不可避免,但必须要控制在有限的程度之内。而现在的情形是,公司里的家人太多了,这种环境必须改变。
我打断杜老板的思考,问他:那个女人是谁?
杜老板茫然不觉,反问我:哪个女人?
这时候那女人身上已经穿了件浅紫素花的短睡裙,从房间里走出来去浴室拿回她的衣物。那睡裙是如此之短——她还不如不穿!
女人回房间了,又回来,开始穿着那件穿了不如不穿的睡裙拖地。杜老板的目光深远,面有忧色,又进入了思考企业生死的考虑之间。我再一次打断他,小声问: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杜老板欲言又止:她——她——她可能是我小舅子的老婆?
他小舅子的老婆?可能?
这是个什么回答?
后来杜老板带我出来吃饭,我第三次问起这件事,杜老板却是实在解释不清楚。概因他老婆的族人太多,数目庞大,而且来来往往行踪不定,杜老板虽然和老婆一个床上睡了不知几多个年头,却始终未能绺顺这一堆复杂的关系。但是他告诉我,这个女人的老公很有可能就是专门给他的公司开车送货的小舅子的老婆,如果不是的话,那她肯定是他小舅子的另一个远亲的老婆。
总之,这个女人是老婆是肯定的了,只是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她是谁的老婆。
而且杜老板还告诉说:该名老婆的老公吃在旅途住在旅途,天天开着货车穿行长江两岸祖国各地,回家的次数极少。杜老板也是不经常遇到他,所以就不太有把握说准她到底是哪一个亲戚的老婆。
这情形让我始料未及,眼镜跌破。当时我一迭声的抱怨杜老板:你怎么把我给安排到这里了?这孤男寡女的,你让我怎么住?
对于我的话,杜老板却比我更吃惊,他反问我:什么孤男寡女的?这地方不是这样吗?
都是哪样?
我好歹也来到珠海多半年了,也知道许多外来的打工者迫于经济收入的低迷,对于居住条件向来不敢有所奢求。后来我在深圳的下沙农民房还曾遭遇到一件更加火爆的事情,一个女孩子和他的前男友,现男友,一个表哥一个表弟,四男一女同挤在一间只有九平米的小房间里,但这种情况和我当时所遭遇到的是完全不同的。
可是看杜老板那安之若素的样子,却分明是我过于大惊小怪了。
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回去之后如何面对那个连杜老板都弄不清楚是谁的老婆的女人,就在当夜逃回了原来的招待所。
虽然那家招待所里居住前鸡头,现小妹,勤恳兢业的妈眯,还有时幽灵一样时常隐现的全国各地流窜犯。但那里的关系,怎么说也比现在这个地方易于疏理。
我回去之后,却发现已经没了我住的地方,一个远道俄罗斯身材苗条白晰而高大的小妹妹占领了我的床,她是第二个前来“投奔”我的一位兄弟从北方采购来的,这位兄弟就是我在此章最前面所提到的“商业英雄”。该老兄原本是内地一家铸造厂的厂长,因为不明原因辞职南下,在广州打拼了几年未见成效,听闻我在珠海“发了”,就跑来求助。到了之后却发现“我没发”,而我此前居住的地方有一个妈眯,该老兄立即抓住商机,抢在第一时间把他以前结识的一位俄罗斯钢管小妹推销给妈眯。
有关那位妈眯,她实在是我见到为数不多的值得尊敬的人,但是我与她的错综迷乱的许多事情没得法子说清楚,总之,一个人在这繁华的时代有可能沦落到社会的最低层,但任何时候,只要你的心志仍在,对于高品质生活的渴望丝毫未减的话,你迟早会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把俄罗斯钢管妹销售给妈眯的那位兄弟就更值得让人尊敬。这位老兄早在我还是一文不名的时候,就以他过人的机变手段,入主了一家上市公司并成为了极有名望的亿万富豪。读过我的《大商圈●资本巨鳄》的朋友们曾经猜测主人公骆子宾是我的真实写照,其实,骆子宾的生活原形是这位兄弟。
当我赶到的时候,我的几位兄弟一个个正激动不已的围着妈眯讨价还价,想把俄罗斯的钢管妹卖个好价钱,而众家小妹则站在妈眯的一方,与众家兄弟唇枪舌箭,鏊战犹酣。
看了这情形我一句话也没说,掉头离去。
杜老板让我住的地方虽然诡异,但好歹要比这里正常得多。
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我只想做一个正常的人,如此而已。
(10)惨遭折磨
搬进杜老板替我住的“员工宿舍”的第一天,我下班回来,筋疲力尽的往床上一倒,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我睡觉一向很死,不管环境多么杂乱,只要我想睡,脑袋一歪就能立即睡着,而且是进入深沉睡眠阶段。这个良好的习惯,直到今天仍然保留着,羡煞了不知几多辗转反思的痴男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