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莉莎站起身,打开屋子各个角落里的台灯。灯光立即驱散了原来的昏暗,屋子也顿时亮堂了起来。杰夫歪着头,仔细端详着莉莎的新裙子。
“莉莎·弗里蒙特,就是那位每件衣服只穿一次的漂亮姑娘吗?”
莉莎取下纱巾,放下小巧玲珑的手提包,答道:“不错。可那是有原因的呀。这会儿,这批衣服已经全部运到了巴黎。你说它们会成为流行的款式吗?”她一边摆出各种时装表演的姿势,一边回答着杰夫的话。
“那要看衣服的价格了。这也可以算出来吧,飞机票的运费、进口税,加上利润……”杰夫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说。
“不贵,每件大概1100美元。”莉莎一边故意轻松地说着,一边优雅地放下纱巾,脱去手套。
“什么,1100美元?”杰夫吓了一跳,大声说道,“你应该把它送到股票交易所去,我看这样更合理!”
“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们每天能卖十多件呢,就是按这个价钱。”莉莎把手套和纱巾一起放在桌上,非常得意地说。
杰夫还是有点嘲讽地问:“恐怕都是税务官来买你们的衣服吧?”
她没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笑着说:“今晚可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所以,即使这次让我自己掏钱把它买下来,这也是相当值得的。”
“是不是你又要去参加什么重大宴会了?”杰夫有点奇怪地问道。
莉莎说:“对,今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晚上。”说着,她还看了一眼桌上的《时装》杂志。
“今天是星期三,日历牌上多着呢,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杰夫不以为然地说。
莉莎在屋子里找着什么,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不一会儿,她看到一个旧烟盒。她边仔细地看着,边说道:“今天是L.B.杰弗里斯倒霉周的最后开幕式。”
杰夫打趣地说道:“估计没有多少人买票捧场啊!”
莉莎手持着烟盒,转身看着他,向他走来。“那是因为我包场了……我说,这只烟盒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它可是见过昔日富贵繁华的。”她直直地看着他,并且就站在他的正前方,样子看起来有点严肃。
“这是从上海买来的。那也是一个见过昔日富贵繁华的城市啊!”
“你又从来不用,况且这个烟盒已经裂了。我让人送个新的给你,送你一只铝烟盒,朴素扁平,那上面还要刻上你名字的缩写字母。”
杰夫非常认真地说:“可别把钱花在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上,你的钱也来之不易呀!”
莉莎蹲靠在杰夫身旁,双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微笑着说:“我愿意。从今晚起,绑在石膏中的L.B.杰弗里斯再过一个星期就解放了。”
“哦,是吗?这件事,我自己倒给忘了。”杰夫突然明白了,也为莉莎的细心而有些感动。
看着莉莎还想说点什么,急忙站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毫无头绪地问:“今晚的活动,咱们去‘21饭店’,怎么样?”
“那你最好在外边预备一辆救护车。”杰夫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接着看了一下自己的断腿。
“咱们根本就用不着救护车。”莉莎脚步轻盈地走到门前,一下子拉开了房门。就在门外,正站着一个身穿红衣黑裤制服的侍者,一手托着保暖炉,里面装有各种美味的菜肴,一手拿着一个大酒瓶。
“非常抱歉,让你久等了。”莉莎对他说完,然后侧过身子,让他走进屋里,随后又告诉他,“左边是厨房。”她转身关上门,又说了句:“我来吧。”随之接过侍者手中的大酒瓶。
“稍微热一热吧,来,把菜都放进炉里。”莉莎忙跟着侍者走进厨房,叮嘱他道。
“知道了,夫人。”侍者点头道,显得非常谦和。
“打开酒瓶吧。”她一边对杰夫说,一边把一张类似餐桌的大椅子搬到轮椅前,紧接着为自己拉过一个小凳子坐下,动作看起来,非常利索,却不失优雅。
“好的。能把那个开塞钻递给我吗?”
莉莎站起身,走到墙角的一个架子旁,找出开塞钻,递给了杰夫,随后就去厨房取了两个酒杯。“这个够大了吧?”她回到杰夫的轮椅前时,晃了晃手里拿着的两个大玻璃杯。
可是,杰夫还在费劲地摆弄着那个大酒瓶,或许是由于身体困在轮椅上的缘故,他无法用力。听到莉莎的话后,他抬头看了看说:“棒极了。”说完,他又低头开始忙活了。
这时候,从厨房里出来,拿着保暖炉的侍者,看见杰夫这么费劲地开酒瓶,就急忙从他手里接过酒瓶说:“先生,我来吧。”
“真是难以想象,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莉莎同情地看着杰夫说,“而且,你知道的,更难熬的就是最后这一个星期。”
杰夫叹了口气,沮丧地在硬邦邦的石膏上拍了拍,说:“真是坏透了。真想把它给拆了,下去好好地走动走动。”
“不要着急,”莉莎忙安慰他说,“这最难熬的一个星期,我保证让你开开心心地度过,让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谢谢你。那样简直太好了。”杰夫感动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侍者已经把酒瓶打开,递给了杰夫,然后拿起保暖炉,准备离开了。
莉莎看着侍者忙说:“噢,卡尔,请等一等。”她说着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钞票,塞在将要离开的侍者的手里,“拿着吧,里面也有你的出租汽车费。”
侍者看着莉莎,微微一笑,说:“弗里蒙特小姐,非常感谢,祝你们用餐愉快,杰弗里斯先生。”
“谢谢,再见。”杰夫也朝他点了点头。
然后,侍者走出了房门。
关好门后,莉莎又回到杰夫的轮椅前坐下,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这一天我是怎么过来的!”
杰夫马上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感觉累了?”说完,就把酒瓶递给她。
“不是。上午的销售会议整整开了多半天,然后又急匆匆地赶到沃尔多夫酒店,和迪弗雷纳夫人在那儿有个约会,还在一起喝了点酒。迪弗雷纳夫人给我带来了很多时装信息,因为她刚从巴黎回来。”莉莎一边说话,一边往玻璃杯里倒酒。一会儿,她停下来喝了口酒,继续说:“接着,我又和海波百货商店里的人在‘21饭店’一起吃午饭。这份晚餐就是我在那会儿订的。吃完饭之后,我又马不停蹄地穿过二十多条马路,参加了那里的一个秋季时装展览会。之后,我又喝了点鸡尾酒,和兰利、斯利姆·海沃德等人一起喝的。我们还想办法说服海沃德举办一场新的时装展览会呢。后来,我直接奔回家里,换了件衣服……”
她一口气一直说到这里,才停下来,算是稍微地休息一下。杰夫默默地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
莉莎又抿了抿酒,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对杰夫说:“也许,我想有一天,你能把我们那儿当成你的工作室。”
杰夫看着时机到了,急忙试探性地问道:“你说在巴基斯坦我开一个自己的摄影工作室,怎么样?”
莉莎慢慢放下酒杯,其实,她早就明白了杰夫的意思。她有点不满地说:“杰夫,你完全可以再找另一份工作的,难道你不想安顿下来过另一种生活吗?”
“我也想,但关键是我觉得没有什么更合适我做的。”杰夫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说。
“你可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适合自己干的差事呀!”
“你的意思是说,我最好离开杂志社,再找一份工作?”杰夫紧紧地盯着她,表现得非常惊讶。
“就是这个意思。”莉莎看着杰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理由吗?”杰夫马上问。
“为了你,也为了我。”莉莎往杰夫这边靠了靠,似乎更近了一点,继续说,“只要你想找,比如时装店、图片社,我一天就可以给你找到十几份。”但是杰夫只是笑了笑,她见杰夫这样的表情,也停止了说话,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
“你笑什么,你感觉我做不到吗?我说的也都是真心话。”莉莎非常严肃地对杰夫说。
“你能想象我满脸胡须,穿着大皮靴,开着一辆旧吉普车,在时装大街上横冲直撞吗?这些都是我最担心的事情。但是那样一定会引起轰动!”
“不,不,我倒是感觉你穿深蓝色法兰绒西服更加适合,又帅气又有派头,说不定你会喜欢……”莉莎拍着杰夫的手臂继续劝道,毫不在意他讽刺的话。
“好了,咱们别再讨论这件事了,行不行?”杰夫忍不住打断了莉莎的话。
莉莎无奈地站了起来,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泄了气,原来热情洋溢,现在却有点无精打采了。“好吧。我想晚饭应该好了。”说着,她站起来,向厨房去了。
杰夫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好像也陷入了理不清的思绪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依旧裹着硬石膏的两条腿。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窗户外面的那座公寓,此时,对面大楼的各个窗口都映射出明亮的灯光。
首先看到的,是推销员的妻子索瓦尔德太太手里端着一个盘子,还是坐在那个床上,正在吃着什么食物。推销员的那套房子的楼下位置,是住着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姑娘的套房。此时,老姑娘正坐在一个梳妆台前,搽脂抹粉,自我欣赏。化完妆之后,她站起来,转了一圈,摆弄一下衣裙的下摆,然后再静静地欣赏着自己镜中的样子。但是,杰夫看不出她有什么动人之处,她的胸部平平,衣裙皱巴巴的,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见她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然后毫无表情地向起居室走去。
这个时候,在空气中飘荡起一阵颤颤悠悠的歌声。杰夫想,应该是谁家的收音机打开了。
一会儿,那个女人拿着酒瓶和玻璃杯从厨房里出来,把那些东西放在桌上,还点亮了一支蜡烛。然后,她用手理了理头发,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屋子,欢快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她是在做什么呢?因为当她低着头,害羞地把门拉开让客人进屋的时候,杰夫根本就没看到人,完全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女人等“客人”进来,温柔地接过“客人”的帽子、外套。之后,带着“客人”坐在桌子边,再给“客人”斟上一杯酒。接着,她也倒上一杯。看着她双眸生辉、满面红光的样子,好像完全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她一会儿举起酒杯,嘴里还时不时地说着什么,然后和“客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小口地呷着……难道她是为将要做的事进行预演排练吗?
杰夫感到意外,竟然看到这一幕,心里暗自好笑。他看见那个女人又举起了杯子,就连自己都有点情不自禁像她一样,做了个“干杯”的姿势,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地呷着杯中的酒。
含情脉脉的她看着幻想的“客人”,娇声细语,频频举杯,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的情调中,不能自制……忽然,杰夫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她无力地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屋子,绝望地垂下原本欢快的手,趴伏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这样一系列的动作,有点让杰夫吃惊,感到奇怪。
一个不幸的女人,杰夫看着,同情之心油然升起。他也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当他黯然地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莉莎正站在他身后,早已摆好了晚饭,气呼呼地盯着他,好像非常不满他偷窥别人的隐私。
“那是个老姑娘,”杰夫忙解释道,“不过邻居们都喜欢叫她‘芳心寂寞’小姐。她自己也是无忧无虑、毫无牵挂的。”
“典型的‘缺乏男人忧郁症’的表现。”
“起码这种事你永远都用不着担心,对不对?”
“你这样认为吗?我在63街上的房间你从这儿也能看见吗?”莉莎说着白了杰夫一眼。
“当然不会。但是,你还记得那位叫托索的芭蕾舞演员吗?她的房间倒和你那儿差不多一样,门庭若市。”杰夫一边说着,一边向窗外看去。莉莎跟着杰夫的目光,看见托索小姐正在倒酒递烟,殷勤地招待她的三位男客,并且忙得不亦乐乎。杰夫继续说道:“她正在挑选她的伴侣,就像是蜂后在一群雄蜂中一样。”
“不过,我倒觉得她正在与一群饿狼周旋,其实,这是一个女人最为难的事。”
现在,他们俩一起注视着对面窗户里的变化,这时,其中的一个男人走到托索小姐的身边,在她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就走到外面的阳台上。托索好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似的,忙跟着来到阳台,把端来的一杯酒递给了靠在阳台栏杆上的那个男人。紧接着,她踮起脚尖在那个男人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托索也顺势被那个男人一把抱住,两个人顿时拥着亲吻着。过了一会儿,托索从那个男人怀里挣脱出来,拉着他一起又回到了房间。
“看上去蜂后挑选了个最有钱的人。”杰夫对莉莎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这三个人当中,她谁都不爱,包括她选中的那个。”莉莎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杰夫听到莉莎这样说,感到有点奇怪。
“我们两人的房间,你不是说很相似吗?”莉莎意味深长地看了杰夫一眼,然后狡黠地一笑,又走进了厨房。
杰夫没有说话,微微地笑了笑,继续看着窗外的一切。对面公寓的窗口,唯一只挂着厚厚的窗帘的,就是那对看起来像是新婚夫妇的房间。杰夫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的窗口,都被窗帘遮盖住了……看了一会儿,便把目光移向另一个房间——推销员索瓦尔德的那间。
一言不发的索瓦尔德走进起居室,把一个盘子放在妻子的身边。他的妻子看见他,立马就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根本不看盘子里的食物。推销员一声不吭,在他妻子身后垫起一个枕头。但是他妻子好像并不为推销员的关心所动,猛地抓起床头柜上的一束花,狠狠地就甩在了床上。推销员一把抓过花束,也高声咒骂起来,看来他终于是忍无可忍了,过了一会儿,气冲冲的推销员走进隔壁的小客厅,关上门,打起了电话。杰夫看着这一切,也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总是那样没头没脑地争吵不休。
杰夫继续看着,只见卧室里的推销员妻子吃了几口盘子里的饭,便悄悄地赤着脚溜到门边,像是要偷听丈夫打电话。但是,正在打电话的推销员也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便放下电话,悄悄地走到门边,猛地打开房门,只见推销员妻子狼狈不堪地站在门边。妻子看见自己被发现了,就一边开始咒骂,一边又躺回到原来的床上。推销员也是非常鄙视地用力把门关上。
真是一对冤家,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夫妻。杰夫也摇了摇头,看上去很无奈,所以他转过头又看向作曲家的房间。作曲家的屋里同样也是非常热闹,坐着很多的客人。作曲家坐在那架钢琴边,举着双手,正欲展示一下自己的新作。只见他的十指灵活迅速地交错移动在琴键上,继而一阵动听的琴声立刻飞出了窗外。杰夫静静地听着,歪着脑袋,好像也跟着沉醉在了悠扬的琴声中。
这时,正好拿着几只碟子的莉莎走了进来,她一下子被这琴声吸引住了,不住地问:“这么美妙的音乐是从哪里传来的?”
“一位单身的作曲家,他就住在对面那座公寓里。或许,他曾经也有过一段令人伤心的感情。”杰夫随口答道。
“这音乐简直就是为咱俩专门写的,太动人了!”莉莎兴致勃勃地对杰夫说。她把拿来的餐具放在椅子上,然后,自己坐了下来,递给杰夫餐巾,就动手剥起了蛤蜊。
“是这样的吗?它给他可惹来了很多麻烦事呢。”
一个个蛤蜊肉都被莉莎剥好后放进杰夫的盘子里,看着很是温馨,她随口问道:“你感觉这顿饭怎么样?”
“那当然没说的,和过去一样棒。”杰夫迫不及待地看着盘子说。莉莎看了杰夫一眼,笑得很甜。她自己也把餐巾围上,开始吃起来。
悠扬的钢琴曲,在窗外的夜空中轻轻地飘荡着,好像一切都沉浸在了这动人的夜色里。流动的时间停止了,但是它是那样的短暂。
莉莎收拾完那些盘子等餐具后,回到杰夫这边,但是并没有靠在他的身边,而是半躺在角落里的沙发上。两人相互沉默,好像是话没有说到一块儿。过了一会儿,莉莎还是先开口了。
“我们应该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吃饭、喝水、饮酒、嬉笑、穿衣服……我看人们的生活方式都没有很大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