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那个小白痴。
倪春燕的弟弟,那个在他的梦里动不动就哭,声音尖利,还骂他是大坏蛋的男孩。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发现这个小白痴还不至于智商低下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看起来他生活还是能自理,在待人接物上也被硬性灌输了些模式,比如接到东西一定要说谢谢,比如明明害怕但一定会傻兮兮地笑。
教他这些的人显然知道男孩在长相上占据优势,这样眉清目秀的一张脸,配上近乎孩童的笑容,确实会令某些人心软,进而不跟他计较什么。
但这些人显然不包括他穆昱宇。
穆昱宇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心态,一直冷冷地盯着男孩。
他发现男孩脸型跟倪春燕极像,同样弧度精致,只不过男孩的下巴没姐姐那么尖俏,相同形状的眼睛,长在倪春燕脸上是泼辣生动,在他脸上,却单纯无辜。
他的目光威慑力太强,小白痴一开始还茫然无觉,欢欢喜喜地咬着穆珏递给他的大苹果,但吃不到几口他就开始害怕了,怯生生地偷瞥了穆昱宇一眼,立即垂下眼睑,侧过身去不敢接触穆昱宇的视线,甚至连咬苹果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哎,小宇,你干嘛呢,你这样人孩子都吃不好东西。”穆珏瞪了他一眼,对小白痴和颜悦色地说,“小超乖啊,我们不怕他,大哥哥是好人,你看,他冲你笑呢,不怕啊,小宇,笑一个,你给笑一个,快。”
穆昱宇不满地皱眉,对养母的话充耳不闻。
但这时男孩半信半疑地偷偷看过来,穆昱宇冲他冷冷一笑,男孩吓得“啊”了一声,手里的苹果差点拿不住掉地上。
这才对嘛,要是连一个弱智儿童都不知道害怕自己,那还怎么去管理那么一大帮智商高超的成年人?穆昱宇满意地微微一笑,站起来正正西服,对养母说:“不然我先回去了,公司还有事。”
“快走吧快走吧,”穆珏嗔怪地说,“你在这摆着怪样子吓唬谁啊,真是,小超,我们不怕啊,阿姨这还有好多好吃的,待会都给你。”
“有,酸酸甜甜的果冻吗?”
“这,”穆珏故意为难地说,“好像没有。怎么办呢,没有果冻小超就不喜欢阿姨了吗?”
“不会不会,”小白痴用力摇晃他那颗小脑袋,“姐姐会给我买的,要不,要不我下次带来分你吃好了。”
“好啊,真乖。”穆珏露出慈爱的笑容,转头叫住穆昱宇说:“你等等,出去的时候让谁买斤果冻过来,小超喜欢什么牌子的?”
“啊?有喜之郎吗?”男孩好奇地问
“有,就买小超要的喜之郎。”穆珏笑呵呵地点头。
小白痴发出单纯的欢呼声,令穆昱宇觉得非常聒噪,但他不会为这点小事忤逆养母,便真的掏出电话吩咐等着楼下的助理买斤果冻上来。他一回头的时候,正看见穆珏坐在病床上微笑着拿出湿纸巾给小白痴擦手,其神情就像捡到一只流失街边的宠物一样爱怜无限。男孩则带着招牌式的懵懂笑容,乖乖地伸出手指让人替他擦,看着倒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穆昱宇忽然就明白了,养母这是寂寞了。
这个女人终生未嫁,虽然养过一个孩子,但以自己的性格,恐怕跟绕膝撒娇乖巧讨喜这种事就不沾边,她养活自己,并没多少机会发挥母爱。
现在好容易有个长相乖巧的小白痴吸引她的注意,从某种程度上讲,就当给养母找了个消遣的法子了。
那就由他们去吧,穆昱宇想,在自己眼皮底下,谅也出不了什么事。
林助理办事效率一流,不出五分钟,就提着一个超市塑料袋出现在病房门口交给穆昱宇,穆昱宇看也不看,直接递到小白痴跟前。
哪知道男孩半天也不拿,穆昱宇有些不耐,皱眉说:“不是喜欢吗?拿着吧。”
“真,真是给我的?”男孩难以置信地盯着塑料袋里五颜六色的果冻,傻乎乎地说,“好多,姐姐从来没给小超买过这么多,哇,颜色好漂亮。”
“是给你的。拿吧。”穆珏笑着地提醒他,“不过拿之前要记得跟哥哥说什么?”
“哦,谢谢哥哥。”男孩高兴地眯了眼,接过来打开了把鼻子伸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大声宣布他的发现,“是甜的!”
“难道还是酸的?”穆昱宇冷冷地接了句。
“有酸也有甜!”男孩笑嘻嘻地纠正他,“是酸甜的!”
穆昱宇瞬间有想把袋子塞他嘴里让他闭嘴的念头,他停顿了三秒才淡然地说:“阿姨,我真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嗯,走吧,自己要好好吃饭啊。”穆珏的心思被小白痴吸引了,“小超,给阿姨看看你的果冻,哎呦小吝啬鬼,还不给看啊,刚刚谁给你买的?忘了?”
一老一小玩得唧唧咕咕笑成一团,穆昱宇无奈地摇摇头,抬步走出病房,这时传来男孩清脆的声音:“报纸果冻哥哥再见。”
这是什么怪称呼?穆昱宇懒得没加理会,他大踏步除了病房,边走边跟林助理谈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有一位官员和一位大客户待会要亲自去拜访,有个公司分部今天开业,他要过去剪彩并训话。他边走边看林助理递过来的发言纲要,跟他略微讨论了下修改要点,他们走到医院大厅处时,两名等在那的公司高管迎上来,分别是跟着他登门拜访的部门负责人和公关经理。
这一行人正要走出大堂,突然之间,穆昱宇感觉有人在看他,他顺着视线望过去,立即看见了倪春燕。
那个女人就站在不远处,身穿干活时的廉价粗布衬衫和牛仔裤,两只袖子上还带着花布袖套,又长又直的头发绑在脑后,头上包着头巾,脖子上挂着口罩。她似乎刚刚从小摊那跑来,脸色微红,但在见到自己的瞬间却跟见了鬼似的变白,然后她眼睛瞪圆了,初时是难以置信,随后,她的表情变得复杂晦涩,就在穆昱宇觉得该不着痕迹地转过头装不认识她,免得惹麻烦上身时,那个女人却抢先一步,慌里慌张地别开视线,然后像逃难一样迅速转身走开。
她绝对是落荒而逃。
她明明认出了自己,就如自己从未真正忘记这个女人一样,穆昱宇可以肯定,她也不曾忘记过那段青葱岁月的记忆。
他们以一种特殊方式共享了彼此的年少记忆,那是终其一生,都不会轻易遗忘的东西。
但这又算怎么回事?穆昱宇想,在跟这个女人的关系角力中,不是一向她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就算分开多年,就算对一个成年女性而言,少女时代的爱情可以跑诸脑后置之一笑,但自己看起来很可怕么?怎么就至于要落荒而逃?
就算没必要像个老熟人那样点头寒暄,也不用跟见了鬼似的慌不择路要躲开吧?
穆昱宇的眉头不自觉皱起,他有些不满,但这种不满的情绪很快就被忽略过去。他领着一帮人面不改色地穿过医院门诊大厅,出了门,司机已经把车停到台阶那,林助理快步过去帮他开了车门,穆昱宇正要低头坐进去,就在此时,他莫名其妙心有所感,回头瞥了一眼身后。
隔着门诊大厅熙熙融融的人情,隔着医院特有的喧嚣与不安的氛围,也许还隔着看不见的,经年的岁月和生活的波折与磨难,穆昱宇再一次看见倪春燕。明明隔得那么远,可在这一刻,他再次确定自己与那个女人四目相对,他甚至能确定她的眼睛中有某种东西在悄然闪光。穆昱宇喉头发干,他微微张嘴,似乎有句不成形的话就会脱口而出,或者也没有具体想说的话,只是清楚地判断在这一秒突然产生了说话的欲望。
但说什么呢?难道问候你好吗?你过得如何?你记得我?你一切还顺利?家人还平安?
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气,将嘴唇抿成直线,硬生生咽下那种突如其来的欲望,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果断跨进车内。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自持一如以往:“开车,离开这。”
离开这。
车子发动,渐行渐远,穆昱宇手拿林助理递过来的文件,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忽然就想起当年最后一次羞辱倪春燕的情形:当时他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居然答应少女晚上去约会,地点是他们学校的操场边上。他知道女孩没什么好衣服,也知道她不会打扮,所以他故意吩咐女孩到时要画个漂亮的妆,穿得性感点别丢他的脸。然后,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他慢腾腾上了晚自习,又磨蹭了好一会,才浩浩荡荡带着一帮一流高中的优等生一块去参观这个职高的傻大姐如何出丑。天公作美,那天晚上突然就变天了,风很大,他们迎着风到操场的时候都觉得倪春燕肯定不会等在那了,没人会那么傻在寒风中等上两三个小时。有个男孩甚至取笑穆昱宇,说你还真以为自己帅过天王巨星啊?现在女孩个个精得像鬼,再喜欢你,也不可能缺心眼地让你耍着玩。
但他们都错了,等他们到那时,倪春燕还在那。在瑟瑟秋风中,女孩就穿着无袖超短裙,抱着胳膊冻得直发抖,穆昱宇至今记得她有多丑,是的,她脸上的胭脂就如两块猪油一样晕化不开,突兀的红唇和眼线增强了整张脸的喜剧效果——就如他所料的那样,拙劣的打扮再加上可以模仿的妆容,倪春燕在那一刻就跟周星驰电影里的如花一样逗。
他的朋友们立即哄堂大笑,一边笑一边吹口哨起哄,这群自负而聪明的年轻人以前没遇过这么蠢的女孩,他们身边的女同学都小小年纪将矜持与骄傲演绎得炉火纯青,男孩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的女孩,她还很不要脸,穿得像个流莺妄图倒追他们的同伴,活该她被耍。
事情后来怎么收场的穆昱宇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倪春燕颤抖着嘴唇跟他们一块笑,她笑得很难看,咧着嘴,明明像哭,可发出来的却是嗬嗬的笑声。
她的笑声太瘆人,大概因为这个,男孩们玩不下去了,于是各自散了。
但从那天以后,穆昱宇再也没有见过她,倪春燕,那个曾经追在他后面裙裾翻飞,脚步声清脆啪嗒的女孩,再也不会突然冲到他面前,用从三流偶像剧里学来的烂招式,高高捧着一个什么东西,也许是便当盒,也许是没用的礼物,捧到他跟前,大声说:穆昱宇,我喜欢你。
他终于成功地摆脱了讨人厌的女孩,但为什么一直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无法从回忆中获得成就感?
“穆先生,穆先生?”
穆昱宇猛地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林助理,淡淡地问:“嗯?”
“我是提醒您,那件文件您可能要先过目,”林助理微笑说,“待会您会客时会用到里面的资料。”
穆昱宇点点头,把精神集中在手里的文件上,飞快浏览完,指出了几个意见,随后把文件合上,交还给林助理。
“先生,离到达还有一会,您要先听音乐吗?”
“不,”穆昱宇闭上眼,想了想说,“你,替我办件事。”
“嗯?”
“查查今天在夫人病房里玩的那个小白痴,”穆昱宇沉声说,“重点查下他的家庭往来,我不喜欢太巧合的事。”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