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镇监护室里呆了七天,穆昱宇的养母穆珏终于转到普通病房。
一周后,她逐渐清醒的时候增多,进食也开始规律化,穆昱宇去看她,她已经能坐起来,如以往般露出温柔慈爱的笑容,摸着他的手也渐渐有了力气。
又过了几日,她开始厌倦了这里,跟穆昱宇讲要回家,不想再呆医院里。
“阳台上的花草没我照料不行的,还有西西,它该想我了,那猫从小跟着我,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小动物的心理很敏感,它会以为我抛弃它,会伤心的。”
穆昱宇干脆地否决她:“花草有专人看着,猫也有人照管,您别操这些闲心了,好好呆这吧。”
“可我还有那些老朋友老街坊,再不回去,他们以后有玩的都不会带我……”
穆昱宇微微一笑,对她说:“放心,他们都知道您住院的事,没人会因为您生病而责怪您,等过两天您再好点,我就让他们来看您。”
穆珏不满地跟他对视,最后不得不败下阵来,她妥协地摇头叹气说:“好啦,真不知道你怎么长的,才三十岁就跟一怪老头似的固执,小心你老婆受不了。”
穆昱宇微微眯了下眼,脸色不变,笑了笑没说话。
“怎么不见叶芷澜?”
“出国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她有打电话来托我问候您。”
穆珏微笑着点头,眼神温和,就像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那般,带着包容和宠溺。
穆昱宇忽然就心里一酸,他知道养母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子,自己的婚姻那些事,怕是从来没瞒得过她,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揭穿自己拙劣的谎言。
就如当初刚到她身边时一样。
那个时候,饱受艰辛的男孩对除了钱之外的任何东西都缺乏信任感。哪怕有人对他好,供他吃穿,送他进好学校念书,可他还是不愿相信,他很怕,生怕一觉醒来,这些都会烟消云散。
确实,在他以往的生活经验中,还剩什么是靠得住的呢?有血缘关系的父亲,都能随便把他推给别人;有血缘关系的姑妈,明明说好了收养他,可一有自己的孩子,就将他视为眼中钉,打骂饿饭是常事,直恨不得把他丢大街上自生自灭也比在家耗粮食强。
那种环境下,男孩不得不学会虚伪和撒谎,不得不学会自己谋生赚钱。
没有什么比钞票攥紧在手里更实在的了。
跟了养母后,他摸不准这个女人出于什么目的收养自己。他一面讨好养母,一面更抓紧赚钱大业:他在学校里私下里卖考卷,卖答题,替人做功课写作文,一桩桩均明码标价,如果价钱合适,他甚至会冒名顶替去考试。
他行事谨慎,又善于威逼利诱,这桩交易秘密进行了好久校方还是没人察觉,可有一天还是倒霉了。他收了一个官二代子弟的钱替他做实验报告,因为完成得太出色而引起老师的怀疑,那个官二代是个意志软弱的家伙,不用多久就把他招了出来。
他就读的中学是省城的一级重点,号称升学率百分之百的名校。出这种营私舞弊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校规。东窗事发的一刻,少年时代的穆昱宇真的相信,他会被学校开除,而养母会一脚踹开他。
那时他冷静地分析,穆珏收养他,无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一个单身女人也能养好孩子,她在高校教音乐,平时下楼买瓶酱油都要打扮得整整齐齐才肯出门的人。现在自己让她丢脸,收养已经失去意义,穆珏一定会跟其他人一样抛弃他。
毕竟,人都是自私的,抛弃一个孩子算什么?没有人,有义务承担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人生。
他飞快盘算自己这几年的积蓄和未来的赚钱法子,然后他总算有点放心,因为即便再度流落街头,他也不会挨饿。
可那时到底只是个少年,外表装得再气定神闲,他内心也是惶恐的,他甚至开始后悔,早知道在挑选客户时就不该只看钱,还要观察对方品性。
但穆珏的处理方式令他意外。
当着他的面,这个素来清高的女人涨红了脸向校方领导和班主任鞠躬赔礼道歉,后来她还不知道托了什么人说服校方看在穆昱宇一直是优等生的份上,将对他的处罚由留校察看改为记大过。
回到家,穆珏没有责骂他,也没有顺手抄起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招呼。她只是神色温和地向少年道歉,说自己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原来小孩也会缺钱缺得厉害。然后,她给了穆昱宇一张卡,里面有一千块。她告诉男孩,这是他一学年的零花钱,现在全部交由他支配,可以一次性用完,也可以细水长流地计划,甚至可以投资,她都不会过问。但在这一年里,她不会往里面加一分钱。
“白,白给我?”少年诧异地问,一千块对当时的他而言是笔大钱。
“不白给,”穆珏平静地说,“我要你答应两件事,第一,我今天为了你丢人了,你要保证,下学期的家长会把面子给我挣回来;第二,你以后再不能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买卖,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应该把全部的优秀体现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便宜别人。能答应吗?”
“可以,但,但是你不怪我?”少年难得吃惊了,他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你不赶我走?”
“我为什么要赶你走?”穆珏微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宇,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劝你姑妈一家放弃你的收养权也费了好大工夫,你跟他们相处过,该知道那家人有多……”她掩住口没继续往下说,但穆昱宇懂了,他姑妈必定将他卖了个好价钱。
“你花了很多钱吗?多少?”少年抬起头,眼睛晶亮地看着她。
“很多,”穆珏笑了,“你还挺贵的。”
“记账,等我长大了,十倍还你。”少年握紧拳头,郑重其事地说。
“行,我会记账。”穆珏忍笑问,“给加利息不?”
少年有些心疼钱,但还是咬牙说:“加!”
成年后的穆昱宇俯视自己的养母,她身材娇小,因为生病显得愈加枯瘦。但她脸上总有这么温暖人心的微笑,看着她的笑靥,很容易联想秋天的阳光,透过云层,透过头顶的树叶筛选,仍然落在肩上身上的暖意。她长得并不出色,即便在全盛时期也只能算清秀,但她的美是超越外貌的,是悄然无声渗入人心的。就如她种满窗台那些绿色植物,初看并不出奇,但呆久了,才发现满眼绿色,离开了,才明白心里也晕染了绿色。
“您还记得吗?记账那个事?”穆昱宇问她。
穆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点头说:“可不是,记着呢,你小子欠我的可不少呢。”
穆昱宇也笑了:“不是让您加利息了吗?”
“是啊,所以你欠的更多了。哎,你想干嘛?给了钱不管我这孤老太婆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没门啊。”穆珏佯怒地说,“臭小子,你要敢这样,我死了就找你亲妈告状去。”
穆昱宇微笑说:“我敢吗?我要敢,今晚我亲妈就得来掐我。”
穆珏摇头笑说:“她不会,你妈那个人啊,待人可温柔了,说话细声细气的,跟旧时代的大家闺秀似的,不瞒你说,我以前在她跟前老觉得自己粗鲁得不行。她又手巧,绣花缝衣裳什么都会,我跟着她学针线,扎了满手血也绣不来一个花骨朵。就这样她都没嫌我,还手把手教,耐心可好。”
穆昱宇其实已经听过多遍,但还是坐下来问:“然后呢?您学会了吗?”
“我哪里搞得了那玩意,太高难度了,再说我那时候还要花时间练琴考级,学了几次就没学了。后来我上音乐学院,跟你妈抱怨说在学校演出没衣服,你妈就自己绣了一条礼服送我,啧啧,那条裙子简直是件艺术品。”
“她对您挺好的。”
“是啊,我们俩情同姐妹,不过你妈对谁都好,”穆珏笑着看他,“而且她长得也美,你虽然继承了她的轮廓,但论长相,你不如她。”
“我是男的,怎么能跟女的比?”
穆珏感叹说:“唉,总之只要接触过她,任谁都会终身难忘。”
穆昱宇对此不能苟同,他沉默了一会,勾起嘴角淡淡地说:“可是,只有您费心想找回她的孩子,只有您找到我。”
“那不是很好吗?”穆珏惊奇地反问他,“你嫌被我养大不好啊?臭小子,有胆再说一遍。”
穆昱宇真心地笑了,他低声说:“谢谢你阿姨。”
“一家人说什么呢,我让你姓穆,照着我的理解磕磕碰碰地把你养成这样,也不知道日后在地下见了你妈,她会不会答应,”穆珏含着眼泪笑了,“说不定要骂我呢。”
“不会的,她在看着呢,”穆昱宇声音沙哑地说,“她知道你付出了什么。”
“别说得这么玄乎,我不爱听,”穆珏拍拍他的手微笑说,“其实我捡了大便宜,你看你现在多出息,我到哪都有人客客气气管我叫一声穆夫人,跟做梦似的,老了老了我可算享福了啊。”
“这算什么,等您好了,咱们环游世界去,专挑那些音乐之都,WYN,纽约,就到那住个一年半载的,好不好?”
穆珏笑了,温和地看着他,随后轻声问:“小宇,你是不是,还想劝我动手术?”
“阿姨,”穆昱宇低声唤她,握住她的手,带着压抑情绪哑声说,“我就您一个亲人,我不能看着您……”
“不理解我。小宇,你还年轻,你不能理解活着和死去,对我意味着什么。”穆珏柔和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轻声说,“没关系的,你只要记住,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不会失去我,我跟你妈妈,我们都看着你呀……”
“不,”穆昱宇心里发酸,他把脸埋在自己养母的手中,摇头说,“不一样的……”
穆珏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就如他还未成年那般。
这时传来敲门声,穆昱宇迅速抬起头,阴冷地瞥向来者,他的眼神太骇人,那名敲门的护士不觉倒退一步,随后强笑说:“对,对不起,穆夫人,穆先生,那个,小超来了,您,您今天要见他吗?”
“小超是谁?”穆昱宇不悦地皱眉,“夫人身体这样,还见什么人……”
“要见的要见的,让他进来,”穆珏和颜悦色地笑了,拍拍穆昱宇的手背说,“你别老瞎紧张,我还没半身不遂呢,怎么就不能见人?小超是这边一个卖汤面的孩子,长得很乖,哎呦我可稀罕了,整天躺这闷得发慌,还好这几天小超送完外卖就会来陪我,你等下别板着脸啊,吓着人孩子我可不答应。”
穆昱宇淡淡地扫了护士一眼,问:“送外卖的怎么会送到您跟前?”
“哦,他头回送的时候摔倒了,在我病房外哭呢,哭得可惨了,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就请人扶他进来,那孩子可傻了,问他什么答什么,给他吃糖果点心他也乖乖的吃,我一见就喜欢得不行。”
穆昱宇问:“他每天都来送外卖?”
“嗯,每天都来,送完了就到我这玩一会。”穆珏笑呵呵地低声说,“别担心,小超那孩子智力方面有点滞后,不是你想的那样。”
穆昱宇抿紧嘴唇,过了一会才说:“既然阿姨喜欢,就,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