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穆昱宇都记得这次短暂地攥紧倪春燕的手的感觉。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白天,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作为支柱的某种东西在心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他清楚地听到那个东西倒塌时发出的断裂声,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疼痛。那是一种真实的疼痛,明明没有伤口,明明说不出具体的生理性疾病,可就是止不住的疼,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像有看不见的铁丝一圈一圈狠狠地紧勒心脏,疼得他两眼发黑,疼得他一直一直往外冒冷汗。
湿冷的,令人生厌的汗。
在他迄今为止的生命历程中,将液体排出体内的经验没有一次如此次这么酣畅淋漓,穆昱宇没有哭泣,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哭泣,流眼泪这种行为在它能发生的时候就被杜绝了,连同人们对这种行为所包含的相关定义都他被一一否认。因为没用,所以没意义,看见一个三十岁男人流泪,大概能引起的情绪是惊诧和厌恶多过同情和恻然吧?在所有的泪流画面中,孩子的眼泪最能打动人,有时候女人流泪也有这种效果,但那绝不包括一个男人,尤其是不包括穆先生。
所以,像是为了代替那不能从眼眶往外流淌的液体,他一直在流汗,无法抑制,像一个重力压缩机在体内运作,将他的疼痛,将他的痛苦,将他不能言说的恐惧和茫然,都通过这个行为排出体外。
整个过程都有一个目击者,倪春燕一直在他身旁,忧心忡忡,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她的手被穆昱宇紧紧握在手心,没有多余的话语,就只是握着,攥紧它就是全部了。
倪春燕大概会以为自己是神经病,穆昱宇想,也许她会厌恶,或者她会窃喜,也许这个不慎重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以后的麻烦,但无所谓了,穆昱宇疲倦地闭着眼,无所谓了,在这种情况严重的时候,跟被整个世界排挤在外的恐惧相比,跟彻底而无望的孤独相比,有个人陪着你,有个女人的手让你抓住,这个意义,比什么都大。
不知过了多久,倪春燕都一动不动任穆昱宇握着手,她的手握着感觉很纤细,手掌有剥茧,手背略嫌粗糙,可是很暖,柔软度很合适,握着不会令人联想起芊芊玉指的怜惜感,反倒有种莫名其妙的夯实。就是这点夯实,令他在心力交瘁的瞬间感到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这辈子的苦难似乎总也没个完,一切都会好的这种话其实就是屁话,可天塌地陷这会,还是有个人的手能让他攥着,于是老天待他还不算太糟。
一直到他觉得稍微能缓过气来了,才松开倪春燕的手,撸撸自己的脸,哑声说:“我,我刚刚失态了,别介啊。”
“没,没事。”倪春燕脸颊有些泛红,笨拙地回他。
“捏疼了吧?”穆昱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轻飘飘地说,“早点回吧,留这你也帮不上忙,有心了,谢谢,我让人送你们姐俩回去。”
“不用不用,”倪春燕摇头说,“我本就该来的,给阿姨送饭,你给过工钱的。”
穆昱宇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叹息说:“可能用不着了,我妈她,吃不了几口了。”
“你可别这么说,”倪春燕着急地反驳他,“多少癌症晚期的医生都说要死了要死了,可人好好活个三五年的多着呢,你别……”
“那不是我妈,”穆昱宇垂下头,哑声说,“我知道,她这回真是时候到了。”
“我说,那什么,穆昱宇,你再难过的也得扛着啊。”倪春燕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的声音急切中带了哽噎,“我爸死那会我也觉得天塌了,可我后来一想,我们姐俩总不能跟着老子一块去啊,他也未必乐意我们跟着,好容易甩了我们俩个大包袱不是?我跟你说,别觉得扛不住,你一大老爷们还不如我?过了这个坎就好了,真的。”
穆昱宇疲倦地摇摇头,低声说:“你不懂。我不是扛不住,我是觉得老扛着没劲透了。”
“怎么会没劲呢?”倪春燕瞪着眼睛认真反驳他,“活着就有劲。我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你想想,你要没劲了,谁伺候老太太高高兴兴走这最后这一程?我跟你说,就我爸一辈子尽给我惹事添麻烦,从来也没让我们姐俩过上一天好日子,可他走了,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不为别的,谁叫他是我爸呢?可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我爸,再尽孝,也没有跟着他去的道理。哭完了,咱该干啥干啥,你说呢?”
穆昱宇看着这个笨嘴拙舌却努力想安抚自己的女人,忽然觉得她真的很蠢,跟她的弟弟一样智商不高,话也说不圆,可话中内外却有毫不掩饰的关怀。
可凭什么?他从来也没对她好过啊。
“喏,给你擦擦,”倪春燕低头在随身斜跨的帆布包里一阵乱翻,从里头找出一块手帕递过去,“干净的,我每天都洗,你擦擦汗,笑一个,完了好好去阿姨跟前伺候她,别哭丧着脸让老人家不安心,啊?”
穆昱宇无言地接过那块手帕,廉价的棉纱布,因为浆洗多次,边角都起毛了,可摸上去很柔软。
他在倪春燕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举起手帕,轻轻擦拭刚刚额角脖子的汗水。
“脏了。”穆昱宇喃喃地说。
“给我,我拿回去洗,没事。”倪春燕伸手。
“算了,我让家里工人洗。”穆昱宇把手帕揣进上衣口袋,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过去了。”
“嗯,去吧。”倪春燕冲他点点头。
穆昱宇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倪春燕在他后面喊了一句:“穆昱宇……”
他蓦然回首,那个女人带着她的白痴弟弟站在离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冲他笑着挥挥手,大声说:“你进病房记着高高兴兴的,啊。”
穆昱宇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过了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想象的孤独,他却仍然能够依稀看到那个记忆中十六岁的少女,也是这么大声喊他的名字,她从来毫无顾忌,没有想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她声音尖细,其实根本不适合这么大声喊人名,可是这么多年,只有她会这么喊,像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她喊他名字的声音。
穆昱宇,我喜欢你。
穆昱宇,你记着高高兴兴的。
穆昱宇……
穆昱宇猛然转身,他几乎仓惶地大踏步逃进电梯间,不顾后面还有人想进电梯,他果断地按了关闭门,一闭眼,多少年压抑着的泪水突然间就倾斜而下,没有理由地想流泪,抛开所有顾虑,就这么哭到哽噎难言。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被父亲强行掰开手指头,丢出家门外的孩童,他喊着妈妈的时候,是最后一次向人求助,可是没人愿意去听,也没人愿意去回应,于是孩子不得不一个人顽强地长大,时刻保持警醒,不懈地为自己劈开一条路,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想起在被穆珏领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躺在柔软干净的床铺上那种不敢入睡的惶恐,他抱着膝盖死死盯着门房,他万分确信下一刻会有人破门而入,然后将他扔出这间散发宁馨气息的卧室,让他滚到大街上去;他还想起穆珏带他去省实验中学的第一天,目睹着满校园踌躇满志,积极健康的少男少女,他忽然就胆怯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像个怪物,他生怕那些人发现他经历过的肮脏和艰辛。在他莫名恐惧的时候,养母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她冲他微笑,那个笑容几乎从此深深刻在记忆里。
穆昱宇捂住自己的脸,他无声地呜咽,他经历过很多,他还要继续经历下去,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在穆昱宇与穆先生之间,他想让自己就放纵这么一回,等下哭完了,要高高兴兴地,像倪春燕说的那样,踏进病房。
在ICU睡了一天后,穆珏醒了,又过了一天,她被挪回单人病房。
穆昱宇一直陪在她身边,在她睁眼找人时都出现在她跟前,有关她的一切都不假以人手,他做到了他的承诺,带着微笑,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第三天,穆珏好像精神好了不少,穆昱宇甚至主动让小超来病房看她,小超很听话,带了果冻过来,因为穆珏不能吃,于是他就自己剥开吃了两个,然后应穆珏的要求,清嗓子唱他唯一会唱的外文歌《Time to say goodbye》。
这一刻穆珏神情安详,她的脸庞显得庄重而美丽,并未花白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往脑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模样,看着周围的眼光带着留恋和悲伤,但这些痕迹都是很淡的,更多的,她在无声地说着告别,说着再会。
穆昱宇在这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想让她活下去的愿望有多自私,他只是想我还没好好对阿姨尽孝,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还不想失去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他的所有考虑都是从他的立场出发,他没有替穆珏想过。
他是孤独的,那么养母又何尝不是孤独的?一个女人终生未嫁,以音乐为伴,外表上再娴雅和善,她也是会疲倦的。累了就想走了,生死之间,无关畏怯,无关得失,就如过客一般,时间到了,该上路了,如此而已。
他总是以为死亡阴暗而恐惧,以为人没有活的意志是种卑怯和懦弱的行为,可直到今天,穆昱宇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肤浅。
少年的歌声清澈透明,宛若天籁,他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但他的歌喉中没有雕琢的情感却分外淳朴自然。在唱完一曲后,小白痴席地坐在穆珏的床边,把头搁在她的肩膀边,闷闷地问:“阿姨,你也要死了,是吗?”
穆珏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微笑着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