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荣臻好像没听见，径直走向会议室，一声不响地坐下。
人们默默地望着他，似乎也和他一样感到压抑，感到失落，感到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又说不清楚。
全场沉默，沉默得叫人无法忍受，连一向喜欢放炮的陈赓也不说话了。人们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既不能问又不能说。主持会议的主席的位子空着。人们的目光投向那个空着的位子，迷茫和期待、希望和痛苦交织在一起。谁来坐那个位子主持今天这个会呢？是接替彭德怀担任国防部长的林彪？人们对他了解很少。几乎认为他是个神秘人物。
门外，安东走来走去。他感到奇怪，迷惑不解，甚至有点茫然若失。
在历史上，这样的时刻是少有的，这样的情景也是少见的。那么多高级领导同志，那么多老战友聚在一起，从来都是谈笑风生，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事，可今天只有沉默、沉默、沉默！……
周恩来大步走进会议室，人们若大旱之望云霓，终于盼来了及时雨，全体起立，热烈鼓掌。
周恩来连连摆手，要大家坐下，可越摆手掌声越热烈。他只好一个人先坐下，人们这才跟着他坐下了。
周恩来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沉着、冷静、从容、大度。他说：“林彪同志身体不好，临时通知我来主持会。因有外事活动，耽搁了一会儿。现在开会，请聂荣臻同志先讲。”
聂荣臻：“目前，我们国家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国外，赫鲁晓夫为了讨好美国，不惜损害中苏友谊。原子弹样品不给了，米格-21飞机和导弹的技术资料，苏联也都卡着不给。很明显，在尖端武器装备方面，苏联想要我们长期停留在仿制阶段，处于依附地位。国内，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经济困难严重，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面对这种困难，怎么办？”
周恩来：“再向大家正式宣布一下：1959年9月，中央决定新的军委主席是毛泽东同志，副主席是林彪、贺龙、聂荣臻同志。12月1号，中央决定成立国防工业委员会，由贺龙同志当主任。这就是说，两位军委副主席，一个贺老总抓国防工业；一个聂老总抓国防科技，都是为了一个目标——狠抓国防！”
聂荣臻：“几年来，在国防系统，一直存在着两种意见，一种是应该先研制飞机，因为这比较容易，比较稳妥，外国大都是在航空工业的基础上发展火箭导弹事业的。另一种意见认为，应该集中力量发展火箭导弹，几个大国已经有了各种火箭导弹，我们必须迎头赶上。两种意见，飞机乎？导弹乎？”
周恩来：“贺帅乎？聂帅乎？”
这句玩笑话，使全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贺龙：“聂帅前面走，我在后面跟！”
人们哈哈大笑。
在外面值班的军官也笑了，尽管他不知道会场为什么而笑。
场内。周恩来：“这场争论可以结束了。我们的方针是：‘两弹(也就是原子弹、导弹)为主，导弹第一。’这么说，行不行？”
众：“行！”
聂荣臻：“在全国支持下，火箭导弹事业日益兴旺，五院已经由创建时不到二百人发展到上万人，为了加强领导，我们考虑是不是由空军司令刘亚楼同志兼五院院长，王秉璋同志任副院长，主持日常工作。这样，副院长兼一分院院长钱学森同志就可以集中精力抓科研。”
钱学森微笑着点头。
南苑。飞机库。
聂荣臻一边脱大衣，一边笑道：“外边是大雪纷飞，里边是热气腾腾嘛！”
钱学森主持会议：“今天是星期日，本来通知自由参加，可大家都来了，现在请聂帅讲话！”
全场热烈鼓掌。
聂荣臻连连摆手，然后心情沉重地说：“实事求是，只有四个字，可每一个字都凝聚了无数革命烈士的鲜血！在我们党的历史上，三次‘左’倾，盲动冒险，几乎葬送了革命，红军由三十万人减少到三万人。多少同志牺牲了。最后，在毛主席领导下，全党才认识到实事求是这个普通而又伟大的真理。这是一个沉痛的教训！……”由于过分激动，他感到一阵心慌，尽力克制着自己。陈赓发现了，小声说：“聂帅，你喝口水，我接着讲。”
陈赓：“今天，我们搞建设，能不从中国的国情出发、头脑发热、盲动冒进吗？不能！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客观规律。谁不实事求是、不按客观规律办事，谁就要摔跤、受到历史的惩罚！搞火箭、导弹、卫星也是如此。有人急于求成，想一步登天，心是好的，可好心未必能办成好事，其关键就是能不能坚持实事求是。”
随着聂荣臻、陈赓的声音，人们看到——
钱学森、任新民、屠守锷、梁守槃、黄纬禄、梁思礼、庄逢甘等人凝神静听、深思反省的面孔。
华鹰、任霞子等年轻人边听边记。
王秉璋、刘有光等也在反思。
张爱萍听出陈赓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知道他心脏不好，于是小声说：“你休息一会儿！……”
陈赓喝水时，张爱萍接着说：“同志们！党中央、毛主席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苏联的援助。P-2火箭导弹样品运来了，几百名专家派来了，苏联导弹营开来了，图纸、资料拿来了，中央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有的同志路还不会走，就要跑步，岂能不跌跌撞撞、摔个底朝天？”
场内一阵笑声，直到这时，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
华鹰举手：“我检讨！几个年轻人受我的影响，逼着任新民同志表态，不再仿制苏联P-2火箭，要自行设计七十五吨大推力发动机，结果碰得头破血流，耽误了几个月的时间！”
任新民站起来：“不，我要承担责任！”
聂荣臻打断了他：“现在不是追究责任，而是要总结经验教训，你们两位都坐下。最主要的，就是各部门要老老实实仿制苏联P-2火箭，要不走样地仿制。爬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逐步达到自行设计。仿制的目的是为了独创，但只有在仿制中把技术吃透才有可能独创。”
随着他的声音，人们看到——
苏联专家在上课，黑板上是P-2火箭的解剖图；
梁思礼、黄纬禄和技术人员们在看图纸；
屠守锷向大学生们讲《液体火箭的动力装置》；
梁守槃在起草《岗位责任制》；
钱学森、任新民、华鹰、任霞子等和依万诺夫交谈……
北京。中南海西花厅。
贺龙：“国防工业三年计划的方针是：加速建立现代化的独立的完整的国防工业体系，达到三年实现突破尖端、五年基本完成、八年独立完整的目的；任务是：大力突破尖端技术，加速基本建设，加强科学研究，大力培养人才。你们看这样说行不行？”
聂荣臻：“今年的投资是多少？”
贺龙：“十三个亿。”
周恩来：“马上列入计划。动作要快。我估计，苏联的援助要中断，国防尖端要立足于国内。今年将是很困难的一年，要早作安排，否则便会措手不及。”
聂荣臻：“幸亏1958年用黄金从西欧秘密引进了一大批精密仪器设备。”
周恩来：“这些仪器设备首先要保证国防尖端！”
李富春：“当然，优先供应船舶、航空、航天、兵器……”
罗瑞卿：“还有原子弹！”
聂荣臻：“导弹、原子弹是第一位的！”
周恩来：“中央已经批准二机部从全国各地选调一百零六名高中级科技骨干，加强核武器的研制工作。”
宋任穷：“太好了！我们正在讨论，核工业建设的第一期工程，是不是以铀235生产线为工作重点。”
周恩来：“其中又以兰州铀浓缩工厂为重中之重！”
陈赓：“为了加强导弹的研制工作，我建议今年上半年给五院选派五千名大、中专毕业生，三千名军队干部和退伍兵。”
贺龙：“我赞成！马上给中央打报告！”
周恩来：“中苏关系正在发生变化，要抓紧时间作好应变的准备。目前，特别要强调虚心向苏联专家学习。几千名苏联老师手把手地教，这种学习机会多难得啊！”
南苑。211厂车间。
钱学森、任新民、屠守锷等和苏联专家一起，围着火箭发动机开现场会议。门外传来爆竹声。
依万诺夫：“我可以向您提一个问题吗，院长同志？”
钱学森：“当然可以。”
依万诺夫：“您能否保证，这个发动机完全是仿造苏联的吗？”
钱学森：“我保证，‘照葫芦画瓢’，一点不走样。”
依万诺夫：“就是说，完全按照苏联的图纸仿制出来的？”
钱学森反问道：“怎么？您有什么怀疑吗？”
依万诺夫：“是的，因为我的学生要超过我这个老师。”
华鹰：“我早已作了检讨。”
依万诺夫：“不，我鼓励你、欢迎你超过我。历史证明，只有这种勇敢无畏的创新精神，才能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我唯一担心的是你往后缩。”
华鹰：“不，我没有往后缩。”
依万诺夫：“不，你往后缩了。有一天，任霞子同志跑过来对我说：在苏联的图纸上，发现了五个错误！”
华鹰：“不，不是我发现的，是任总他们发现的。”
依万诺夫：“既然发现了错误，为什么还要‘照葫芦画瓢’呢？为什么不及时纠正呢？难道老师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吗？因此，我坚决要求，如果这个发动机完全是按照苏联的图纸仿制出来的，那就必须拆开来检查，因为苏联的图纸上有五个错误！要知道，发动机是火箭的心脏，而图纸上的任何一个小小的错误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请问，尊敬的钱学森同志，当您发现您的老师冯?卡门设计有错误的时候，您能机械地仿制错误而不勇敢地纠正错误吗？”
钱学森：“依万诺夫同志，您的这种科学精神，使我十分感动。我可以让您高兴的是，当任新民等这几位中国专家，发现苏联的图纸上有五个错误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反复验证，已经及时地予以纠正了。”
依万诺夫：“啊，学生并没有仿制老师的错误！”
任新民：“这几个错误，我们分析可能是疏忽或笔误。”
依万诺夫：“即使如此，那也是不能原谅的，我一定要追究责任！”
又传来了一阵爆竹声。
张爱萍、刘亚楼、王秉璋、刘有光等走来。
张爱萍：“年三十晚上，你们还不回家团圆呀？”
依万诺夫：“你看，上将同志，我们围着火箭发动机，不是又团又圆吗？”
听着他用生硬的汉语说“又团又圆”，人们不禁哈哈大笑。
张爱萍：“‘1059’仿制工作即将进入决战阶段。我代表聂荣臻元帅和国防科委，向你们大家祝贺春节！”
人们鼓掌。刘亚楼：“依万诺夫同志，1945年您救过我的命，一直还没有机会向您表示谢意，无论如何今天请您到我家吃年夜饭。”
依万诺夫：“谢谢，上将同志，不过很遗憾，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请，因为1945年不是我救了您的命，而是马克思主义的教导——用毛泽东的话叫‘实事求是’——救了您，难道不是吗？我们的会还要开下去，您能坐下来和我们一起讨论吗？”
刘亚楼等人异口同声说：“好！”“我们也听听！”“机会难得嘛！”
钱学森：“火箭发动机仿制出来了，下一步怎么办？”
依万诺夫：“要试验，而且要多次试验。”
钱学森：“没有试车台，在哪里试验？”
一直沉默不语的楚丘克：“运到我们苏联去试验。”
依万诺夫：“什么？你疯了？中国的火箭发动机要拿到苏联去试验？必须马上动手，在北京建造试车台！”
任新民：“P-2火箭，恰恰没有火箭发动机试车台的任何资料和图纸。”
依万诺夫：“为什么？楚丘克同志，在莫斯科，我明确地告诉你，要把P-2火箭的全部资料和图纸运到中国来。”
楚丘克：“这是我的疏忽。”
依万诺夫：“不，这不是疏忽，是错误！严重的错误！”
钱学森：“请不要生气。您看，想个什么好办法？”
任新民：“能不能我们自己造一个试车台？”
依万诺夫：“为什么不能？你们自己造一个，我全力支持！”
华鹰走到他面前，调皮地鞠了一躬：“谢谢您，老师！给您拜年了！”
人们哈哈大笑，热烈鼓掌。
依万诺夫双手抱拳，用生硬的汉语说：“给大家拜——年！”
雪花在空中飞舞，在一片爆竹声中，人们欣赏着工地上灯火辉煌的夜景，望着一幢幢楼房正在拔地而起，兴奋地边走边谈着。
任新民：“我弟弟是右派。他和谢光选是同学。”
刘有光：“这有什么关系？坚持实事求是，那就什么也不用怕！”
任新民：“是呀，我支持华鹰他们搞七十五吨发动机，就没有坚持实事求是，结果浪费了几个月的时间。‘1059’向国庆献礼也吹了！”
看见任霞子匆匆走去，刘有光唤道：“霞子！”
任霞子止步：“啊，刘政委，任主任，还不回家吃年饭呀！张爱萍副总长到处赶人回家，都要发火啦！快走，快！”
刘有光：“霞子，你的工作要调动一下。”
任霞子：“怎么，又要我改行呀？”
刘有光：“不，恰恰相反，正因为你是内行，所以才决定……”
任霞子迫不及待地问：“去哪儿？”
刘有光：“东风基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