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长椅上的女孩
男生A用他长着淡淡胡茬的脸去蹭高丽丽脸上的泪水，轻轻地蹭着。不断加重的心跳，小锤般擂着高丽丽的后背。猛地，男生A就用唇捉住了高丽丽的唇。他的唇是滚烫的，饱满的，充满力量的。
高厉厉注意长椅上的女孩很久了。那是一个有着身孕的非常年轻的女孩子，从女孩肚子凸起的程度看，肚里的孩子至少六七个月了。吸引高厉厉的并不是女孩圆鼓鼓的肚子，这样的女孩到处都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只要你走在街上，就有机会遇上这样的女孩子，准确地说是小妇人。她们一只手搭在凸起的肚子上，另一只手弱弱地托住自己的腰。这一扶一托把小妇人的娇弱感暴露得淋漓尽致。那只骄傲的肚子让她们为所欲为，想怎样就怎样；眼睛里的幸福感带着黏性哗哗地往外喷，恨不得让每一个行人都沾上一点。可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小妇人没有其他小妇人所拥有的，诸如快做母亲的幸福感，被宠爱的幸福感，甚至那种霸道和骄横，她一样都没有。她有的是迷茫，完全没有方向的迷茫。散乱的眼神抓不住眼前任何的一样景物，或许，她根本就没打算抓，放任自己处在散乱的状态里。好像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如愿地散乱着，它在一片散乱里具象着，坚挺着。所以，女孩没有坚持多久，便被那具象且坚挺的东西刺伤了。她，开始啜泣起来。
是男人让女孩伤了心，不，是比伤心更具有击打性的一个词汇。那个词汇叫做绝望。肯定是绝望。高厉厉敏感地嗅出了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没有任何希望特质的气息。因为没有希望的介入，女孩最终只好让自己陷在哭泣里。哭泣是她唯一的选择。高厉厉的手掌心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妈的，又一个悲剧在上演。高厉厉感到自己的肩头被重物压得嘶嘶地疼，一副叫做责任感的担子静悄悄地落在了上边。于是，高厉厉放下女儿，肩上挑着那副沉甸甸的担子，捏着两手心冷汗，朝着长椅上的女孩走过来。
哭泣的女孩见有人过来，便准备止住哭声，用手撑住椅子，在做一个动作。一个离开的动作。女孩笨重的身子就要抬起来时，她听见高厉厉说，妹子，是不是男人欺负你了？
椅子上只有她自己，周围没有其他人。女孩确信高厉厉是在和她说话。尽管高厉厉是陌生的，可是陌生的高厉厉却说了一句戳她心窝子的话。女孩更多的泪水便顺着这句话的方向汹涌而下。
高厉厉的判断很准，女孩的确有了将近七个月的身孕。一年前，年轻的女孩嫁给了同样年轻的男孩。他们两个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快快乐乐地玩。婚姻怎么全是快乐呢？就连偶尔地吵吵小架也是快乐的。女孩经常快乐地想，谁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更让女孩快乐的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宝宝。自从肚子里有了小宝宝，女孩听话地远离了电脑，任她好朋友的头在QQ上都快摇掉了，也懒得去理会。然而有一天，女孩无意中发现男孩在和前女友聊天。他们聊天的内容，她再熟悉不过了，那都是男孩说给她的话。它是私密的，更是甜蜜的。女孩愤怒了，你怎么可以！男孩也愤怒了，我怎么就不可以，没有你，我娶的会是她！
他呢？
他和前女友在一起。
你想怎么办？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这是我和他的孩子。
不！高厉厉断喝了一声。声音大得吓了女孩一跳，也吓了她自己一跳。
听姐姐的话，把孩子做掉。你想让你的孩子有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爸爸么？姐姐知道，你想用孩子做筹码，唤回男人的心，对不对？姐姐告诉你，你会付出比现在还要大的代价的。做掉吧，姐姐不会害你的。
高厉厉的话语充满了真诚和怜爱，仿佛女孩真的是她的妹妹。亲妹妹。
女孩十根慌乱的手指捂向肚子，比十根手指还要慌乱的是女孩的眼神。高厉厉的话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会随时割破女孩的肚子，把肚子里的孩子取走。
好么？听姐姐的话。做掉孩子，你还有选择的机会，不然的话，不光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孩子。肯定会害了孩子的，肯定……
高厉厉的眼睛里开始有火苗在跳跃。她浑身燥热，有一种马上就要燃烧起来的感觉。她需要燃烧。然而，女孩哗地一下子给高厉厉泼了一盆冷水，让她的燃烧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女孩向她投来一个惊恐、厌恶的眼神后，便挺起大肚子在高厉厉的视线里消失了。
真是好歹不知！高厉厉对着女孩的身影甩出一句狠话，一屁股坐到女孩刚才坐的地方。女孩的体温还在。那一丝温暖沿着高厉厉的臀部慢慢往上攀缘，从高厉厉的眼眶里流泻出来。
高厉厉哭了。
高厉厉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哭泣过了，她甚至忘记了哭泣的滋味。她太需要哭泣了。可是，哭泣一直离她很远，不敢走近她。她要感谢那个女孩，因为她借着女孩的故事才有了一次哭泣的机会。哭吧，哭吧。什么都不想，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肆意地哭一哭，把自己哭成一个柔软的女人。十年的泪水呵，在这一刻倾泻奔涌，它来势汹汹，无论什么样的堤坝都阻挡不住。高厉厉享受着泪水的冲刷带来的快感。后来，她终于在巨大的享受中疲倦了，整个人缩进长椅，蜷成一只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
女儿小可依旧蹲在原地，用手里的一截树枝在地上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她依旧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完好无损到没有一个缺口，外边的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她不想看见一个人世界之外的样子。小公园不在她的眼里，小公园里散落着的男男女女不在她的眼里，不远处长椅上那个叫高厉厉的女人的哭泣亦不在她的眼里。
高厉厉为什么哭泣和她有关系么？
没有。小可感觉不到高厉厉和高厉厉泪水的存在。
命啊，这就是命啊。那么，究竟是谁安排了自己的命运？难道真的有上帝么？如果有，上帝我求求你，我宁愿付出下辈子的幸福，只要你让我回到十年前。这条路我走了十年，它太难走了，我走累了，走累了……
)第二节 听妈妈的话，不谈恋爱
十年前的高厉厉还没有成长为高厉厉，还只是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清纯中带着几分叛逆的小女生高丽丽。
在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时，高丽丽用自行车驮着住宿的行李回了家。这是高丽丽特意送给母亲的一份大餐。高丽丽清楚得很，这份大餐对母亲来说，是难以下咽的。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成心要让母亲难受，只有母亲难受了，她心中的恨意才会消除。高丽丽已经想了很长时间，除了退学，没有什么能打击到母亲。在很多年没有男人支撑的生活中，母亲早已练就了一套抗击打的功夫。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让你对我使用那样肮脏的字眼儿。
都是一场恋爱惹的祸。这是高丽丽在将近三年的高中生涯中经历的唯一一次恋爱。高丽丽不是没有恋爱的资本，也不是没有恋爱的机会。她的眼睛不大，却很魅。正是这种魅，引得无数男生竞折腰。高丽丽很聪明，从男生的眼神里，她读懂了自己，因此她的内心欣喜着。可是，她却不愿泄露自己的欣喜，让表情做孤傲状，或者是不屑状。男生也很是知趣，往往是知难而退。个别男生不惜降低自己的审美标准，只要有小女生暗中秋波一递，便十万分积极地应和着。然后，趁着值班老师不注意，双双溜出校门，匿迹在学校后边的小树林里。追求过高丽丽的体委就是此一类人。偏偏与之相好的那个女生和高丽丽一个宿舍。该女生长了一脸的青春痘子不说，还有着严重的口气。吃饭时，一点吃相都没有，馒头将两边的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两腮好像有两个大球在滚动，滚着滚着两个大球突然不见了。女生手里的半个馒头马上塞进嘴巴里，接着，两腮又会出现两个大球。大球在两腮出现几次后，一个大馒头就不见了踪迹。吃完了馒头的女生该照镜子了，这个习惯雷打不动。她的一条长手臂，从还在吃饭的几个人的空隙间探过去，摘下墙壁上面挂着的一面镜子。这个动作发生时，高丽丽一定要屏住呼吸的。馒头的气息过于弱了，无法淹没女生浓重的口气。体委和女生恋爱时，高丽丽想，体委如何会忍受得住和大便味道一样的口气？再加上女生的形象，所以，高丽丽开始蔑视体委了，以及蔑视和体委一类的人。她对他们是真正的不屑了。面对这类男人，高丽丽暗自庆幸，他们是不值得让她违背对母亲的承诺的。她对得起母亲放在她枕边的那碗粥。
每次周六回家，高丽丽最大的享受就是狠狠地睡上一个懒觉。不管高丽丽何时醒来，她的枕边都会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粥。那是一碗倾注了母亲全部心血的粥，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无论天气有多寒冷，母亲会一直让那碗粥冒着热气。那碗粥是母亲全部的希望。为了那碗粥，为了母亲的希望，高丽丽答应母亲，高中三年，会把脑袋削成一支竹签，牢牢地扎进书本里。高丽丽一直认为，母亲用她最温软的方式，把她逼进了死胡同。
唯一让高丽丽庆幸的是，她有机会看清了体委一类人的嘴脸。原来，在体委一类人的眼里，她高丽丽和口臭女生是一个档次的。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这个侮辱就像是长在高丽丽自尊心上的一根刺，一碰，便尖锐地疼痛起来。所以，为了减轻自己的疼痛，她要明明白白地表达自己的厌恶感。
一天下午，高丽丽利用课下的时间发语文作业本。发到体委时，她需要跨过两名同学才能顺利地把本子放到体委的课桌上。她完全可以让挡住路的同学让一让，可是她没有。高丽丽用两根手指尖儿捏住体委的本子，小手臂一抬，再一个旋转，本子咻的一声，从两名同学的头顶上飞过去。然后，体委的本子便面目狰狞地落在体委的课桌上。正在低头写作业的体委吓了一跳，视线还没从书本中拔出来，一句难听的国骂就从嘴巴里冲了出来：日你二大爷！
高丽丽被猝不及防的惊愕死死地攫住，无法呼吸，无法转身，无法流泪，任两片苍白的唇毫无章法地颤抖着。
你日谁二大爷？！
男生A把体委的国骂球一样踢给了体委。体委恼羞成怒了。当体委意识到他骂的是高丽丽时，他的尴尬和悔恨并不比高丽丽的震惊少一些。他有点发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这时，男生A给他找了一个台阶。他要用最凶猛的姿态咆哮起来，来掩盖他的尴尬。于是，体委的发根都在怒吼：
就日你二大爷了！
男生A当然没有体委个头高，身子板也没有体委威武。但是他非常灵活，在体委的头发根倒下以前，蹿起来，一记重拳正打在体委的鼻梁骨上。鲜红的血霎时间喷涌出来。口臭女生忘了矜持，忘了在众同学面前和体委刻意保持的距离，眼睛里的泪水几乎和体委的鼻血在同一时间喷涌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朝着体委奔去，不顾一切地用肢体清扫着前进的障碍，指间舞着一条白颜色的手帕。口臭女生要去给体委堵鼻血，其悲壮程度不亚于课本上那个用身体堵枪眼儿的英雄。
)第三节 那个初吻，是罪魁祸首
高丽丽的恋爱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男生A一转身，灿烂了高丽丽情感的天空。母亲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在爱情面前失去了力量。爱情太像一匹飞奔的烈马，带着高丽丽往前冲。高丽丽不由自主了。她将他深情地含在眼里，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唯恐他从眼睛里掉下来，摔疼了。他们从来没有递过纸条，从来没有在晚自习的时候溜出去过。他是懂她的，非常默契地配合她，想要一个与众不同的爱情。他们的情话在彼此的眼神里，他们的思念在彼此的心里。原来，以一碗粥名义的所有错过，是为了在这一刻驻足。想念是一把细沙，灌满她思维的角角落落。想念他不高的个头，想念他左腮的酒窝，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鞋子，他的带蓝道儿的白袜子。想念他走路时带动起来的空气。想念、想念。她的日记本默默地承受着她对他的思念。
数学老师在课堂上提问，这个问题，高丽丽来回答。
高丽丽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说，白袜子。
哄堂大笑声。高丽丽脸儿绯红地把头勾到胸前。
都有谁穿了白袜子，请举手！数学老师眯着眼睛发坏。
结果齐刷刷地举起了五六只手臂。口臭女生的长手臂也竟然夹杂在其中。
哦，这么多穿白袜子的，不知道哪双白袜子晃了高丽丽同学的眼睛。
班里的许多同学在数学老师嘲讽语气的诱导下，窃笑着低头去寻找课桌下的白袜子。
高丽丽拒绝吃晚饭。她要用罢饭的方式向数学老师抗议，也顺便向宿舍里的女生表一个态，她是无辜的。什么白袜子黑袜子的，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口臭女生既往不咎，好像忘了她的体委因了高丽丽挨了男生A一拳，异常热情地替高丽丽打来馒头和稀饭，并且神色诡异地趴在高丽丽的耳边说，吃完了饭，有好东西给你哦。
看守晚自习的恰恰是数学老师，高丽丽的心里便有了几分的坦然，甚至有了几分报复的快感。哼，就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气死你！在数学老师大腿压二腿地坐在椅子上打盹时，高丽丽踮起脚尖，从后门溜走了。高丽丽这一溜，班里许多男生的牙根儿都酸出了半碗醋。男生A的空座位，让包括体委在内的男生们感到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所以，他们不能保证，当数学老师问起高丽丽的行踪时，他们是否不会破坏那个不成文的规定。所谓不成文规定，就是互相包庇，给溜出教室的同学找出合理的借口。今天给别人找借口，其实是为了明天别人给自己找借口，借口一定要找得合情合理，然后，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最好由班长来说。后来，书呆子班长也变乖了，不等同学教唆，值班老师问起，他便会主动地给缺席的同学找来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因此，他才在班长那把椅子上牢牢地坐着。高丽丽的座位在班长前边，高丽丽一走，班长的书就看不下去了，悄悄地左顾右盼，想从亲爱的同学们那里得到一个暗示。然而，今晚，他的亲爱同学们有点反常，所有的头颅都深深地埋在书本里，吝啬地不打算透露一点表情。如此，高丽丽就很危险了。
手心里攥着纸条的高丽丽正勇敢地走近校外的小树林。她不怕，一点都不怕，爱情给了她英勇无畏的动力。等在小树林边上的男生A，远远地就发现了高丽丽那剪细细弱弱的影儿。冰冷、干燥的夜因了那影儿变得生动起来。影儿靠近男生A时，男生A小声地唤道，喂，在这呢，我在这儿呢。听到呼唤声，高丽丽的眼热热地烫了一下，便蓄了两汪泪。
你没事吧？
……
有机会修理修理他，给你报仇。他是老师，咱们得来暗的。
……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这儿太冷了。男生A来牵高丽丽。高丽丽以为他会来牵她的手，如果是，她不准备拒绝。她需要他的温暖，需要他的呵护，需要他作为男性的支撑。在他面前，她太弱了。从小到大，她都是弱的。外表坚强的母亲传递给她的却是内在的弱的信息，它们混杂在那碗粥的气息里。可是，男生A只轻轻地牵了她的衣襟。高丽丽或多或少有些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