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就是自己人间的缘分,命运要让自己来到这样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从嘉这样想着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之感。满心的烦闷无法排遣,从嘉便轻步走到琴边,坐了下来,轻轻地抚琴。满心愁绪融在琴里,琴声婉转流在月中,晚风拂过月光,吹动了琴声,在月光中漾起了清冷幽美的波澜。夏日的虫鸣也因这美妙的琴声静默了,静谧月夜,只剩下了这清越的琴声。
待一曲奏完,从嘉轻轻将琴推在一旁,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吹熄灯火休息,却听见窗下有人说道:“这样美好的月夜,公子何以如此伤感?”从嘉一怔,回过身来,见正是今天相助的那个青年立在窗下。从嘉将门打开,说道:“打扰了公子休息,实在抱歉。”那青年爽朗地笑笑,说道:“我也是睡不着,想不想陪我喝点儿酒?”从嘉左右也是睡不着,便点了下头,跟那青年在院中的长廊里坐了下来。
月夜无眠,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有心事。
长廊中,那青年倒了两杯酒,递给从嘉一杯,说道:“愿不愿意说说你的心事?”从嘉接过酒杯喝了一口,说道:“人生无奈,命运弄人,不过是心愿难遂罢了。”那青年却道:“瞧你说的,你还不过是个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感慨?”从嘉摇了摇头,他的心事自己也说不清楚,别人更是无法体会的了。
那青年见从嘉沉默不语,便道:“其实我也不是一样不得志。”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从嘉离开家,就是想要回避心底深处的那份伤感,也就不再提起自己的事,听那青年这么说,也就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问道:“对了,我糊里糊涂地帮你打了一架,你的事却还是一点都不知道呢。”
那青年道:“对啊,竟忘记告诉你了。我叫赵匡胤,是汉国人。爹爹赵弘殷虽在朝中任了官职,但是我却不想待在那个一点也没有发展前途的地方,于是便自己出来闯荡,可是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也没有找到一个人肯收留我。那天我到了叔父的清油观,听到有人呼救,便去相助。却见原来是一批强盗强要一个女子去当他们的压寨夫人。我看不过去了,便出手相助。可是对方人多,我只一个人,一不小心,便失手杀了一个人。我便带着那女子一路逃避他们的追杀,可是她还是受了伤。”
从嘉回想起,那女子与赵匡胤在一起的神态,完全不像是兄妹俩,点了点头,问道:“那个女子果然不是你的亲妹子,那你也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么?”赵匡胤说道:“不,我知道。她也姓赵,名字叫做京娘,是山西蒲州人。我见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便跟她结拜为兄妹,并答应把她送回家去。”从嘉虽然对赵匡胤出手伤人性命甚是不满,但也知他并非有意而为,又觉他的做法确是侠士所为,赞道:“赵公子果然是个见义勇为的侠士啊,在下甚是钦佩。在下敬你一杯。”说完将杯中的酒喝完。
从嘉以前很少喝酒,不过是见赵匡胤甚是爽快,自己也不好太过拘束,便将酒喝了。但毕竟是不大适应,刚一喝完,清秀的脸颊上便多了几分红润,月光下,显得甚是好看。赵匡胤虽跟他相识了一日,却也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过从嘉,这时见到他微醉的样子,不由看着怔怔地出神,毕竟他真的还没有见过如此清俊之人。
从嘉感觉到赵匡胤的目光,被他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将头转开去,说道:“在下不胜酒力,让赵公子见笑了。”赵匡胤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知是自己刚才失礼了,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圆场。过了半晌,才道:“我的身世你全都知道,那么,你是谁呢?”从嘉道:“我姓李,名钟隐,金陵人士。”赵匡胤看着从嘉等待着下文,却见他不再说下去,问道:“就这些么?”从嘉一怔,问道:“还要有哪些么?”赵匡胤笑道:“看你的样子必是有很多故事可听的,怎么对我就无话可说了?”
从嘉叹道:“故事?有家难回、独来异乡,除了无奈,还能有什么故事可听呢?”说完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赵匡胤也喝了一杯酒,伸手在长廊的柱上重重一拍,道:“北朝战乱不断,皇帝昏庸,百姓漂泊在外的何止万千。”从嘉道:“赵公子心怀天下,却不是我所能比的。”赵匡胤摇了摇头,说道:“李公子肯为百姓慷慨解囊在富家子弟中亦是难得的。若是北朝能再多几个这样的官员,百姓如何还会受饥寒之苦?”
从嘉道:“身为父母官,自当心系百姓,若只顾自己享乐还配当什么官啊!”赵匡胤赞道:“说得好!若是每个为官之人都能这样想,我也不会这样四处漂泊,却无人收留了。”顿了一顿,又道:“百姓不该过这样的日子,若是那一天,让我来治理这个天下,必不让百姓再受战乱之苦。”说完也轻叹一声,说道:“唉,可惜现在,我是空有一身抱负,却无用武之地啊。”
从嘉虽从未参议过政事,但是他读书甚多,对儒家所说的大同社会心向往之,认为治理国家的目的就是要让百姓安居乐业,便道:“赵公子,你果然是一个治国人才,当为朝廷所重用的。”赵匡胤笑了一笑,他自从在外流浪以来,从未受过别人这样高的评价,心里不由又多了几分信心。赵匡胤看着天上圆月,又喝了一杯酒,明月中似乎映出了整个华夏大地,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暗下决心,总有一天,我要让河山换一副样子。
从嘉见赵匡胤不语,还道他仍在失望,便道:“赵公子,江南唐国富庶繁华,百姓安乐,正是赵公子施展才华的好去处啊。”赵匡胤从沉思中醒觉过来,他一踏上大唐的国土,便能感觉得到唐国的富庶安定,也知从嘉所言非虚,便有些动心,问道:“唐国会收留我么?”从嘉笑道:“没有你这样心怀百姓的官员,是朝廷的损失,唐国怎么不收留你呢?”赵匡胤听从嘉说的信心十足,不由心下甚喜,喜道:“那太好了!”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我到了你们唐国,一定会让这中原大地都纳入唐国的版图的。”
从嘉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想要什么一统天下,只要百姓安居,国家稳定,就好了。”从嘉毕竟不是一个政客,他哪里知道要让百姓安居,岂是说说就可以的。赵匡胤冲从嘉笑了笑,说道:“没有你想得这么容易。现下连年战乱,就是因为天下割据。只有统一才是必然趋势,才是民心所向。也只有做到天下一统才能止息干戈,使百姓安居。所以要想治天下,必先平天下。”从嘉哪里懂得这些,不解地看着赵匡胤,问道:“难道百姓希望征战么?”从嘉还记得烈祖曾经说过,不可妄动干戈,但是他哪里知道这个“不可妄动干戈”就是为了天下一统。
赵匡胤见从嘉澄澈的眼中尽是天真,也只当他还是一个不懂事孩子,也就不再多做解释,说道:“不是百姓喜欢征战,日后,到了天下一统的时候,你或许会明白的。”从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那打仗又要死很多人了?”赵匡胤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就要看领兵之人会不会打了,最好的胜利是不战能够屈人之兵。”从嘉用力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真好!”
赵匡胤继续道:“唐国的皇帝不断征伐南方小国的方针是不正确的。这样只会将唐国拖垮,无力再对付北朝。而唐国在南朝中最为富庶强大,它真正的敌人不是南方诸国,而是北朝。我若能在唐国得到重用,当先北伐汉国,统一中原,还要收回被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从嘉知道即使是自己那个野心勃勃的哥哥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由感佩他的豪情壮志,赞道:“赵公子果然志向远大,像你这样的有识之士绝不该飘零江湖。”
赵匡胤爽朗地一笑,说道:“你不当我是信口开河?”从嘉认真地道:“不当。”赵匡胤大喜,说道:“你可当真是我的知己啊!来我们再喝一杯!”说完又倒了两杯酒。从嘉见赵匡胤又是一饮而尽,也不好不喝,只得端起酒杯来,将酒喝了。但酒一入口,便已感到了一阵眩晕,忙伸手撑在了额头上。
赵匡胤自从出来闯荡以来,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大概是因为感念从嘉知遇之恩,竟问道:“你可愿意和我义结金兰?”从嘉和赵匡胤相识还不到一日,没有想到赵匡胤竟会这样问,不由一怔,问道:“义结金兰?我可以么?”毕竟从嘉知道论起雄心壮志,自己跟赵匡胤是半点也比不了的,难免会有几分错愕。赵匡胤道:“当然可以,你为人仁善,心系百姓,更重要的是你是第一个赏识我才能的人,正所谓知己难求嘛,我当然要报你的知遇之恩了。”
从嘉自小受他大哥的忌恨,本就甚是孤独,现下竟有一个人要与自己义结金兰,不由亦是心下甚喜,说道:“好。”赵匡胤拉从嘉在月下跪下,说道:“我赵匡胤,愿与李钟隐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嘉说道:“我李钟隐,愿与赵匡胤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完,赵匡胤和从嘉站起身来,从嘉轻唤了一声:“赵大哥。”心里却多了几分莫名的悲伤,心道:大哥什么时候会和我这般亲近的相处啊?
赵匡胤又拉从嘉坐回长廊,说道:“现在我是你的大哥了,有什么心事难道都不能跟我说说?”从嘉笑道:“原来你是为了听故事啊!”赵匡胤忙道:“兄弟可别会错了意,我赵匡胤真正佩服的人没有几个,你便是其中之一。我在江湖上漂泊了多年,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心怀百姓之人,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从嘉听了这话满心欢喜,倒不是因为赵匡胤的赞赏,而是自己又多了一个像段居真那样的朋友,而且这个人,能读懂自己亦有怀天下之心。
从嘉说道:“其实也不过是家事纷争罢了,你要跟我去大唐的,到时候你便会知道的。”赵匡胤点了点,道:“家事纷争?你不仅是富家子弟,还是官宦之家吧?”从嘉点了点头,说道:“是又如何?既无心天下,不如生在百姓家。”
赵匡胤听他说的伤感,也就不再接话,手扶木柱,说道:“这个乱世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从嘉听出了赵匡胤话中的叹惋,自己也不免神伤,心道:纵然是乱世结束,自己的家事纷争又怎么可能结束?但既然听赵匡胤这么说,也就有意鼓励他说道:“你是个有谋略的,一定会受到重用的。”赵匡胤倒是看得很开,笑了一笑,说道:“是么?”说着又端起酒杯,说道:“承你吉言,我们再干一杯。”从嘉不胜酒力,此时已感昏昏沉沉,听赵匡胤说还要喝,不由一怔。
赵匡胤见从嘉的脸色已然通红,知他已醉,但仍是笑道:“无碍,酒逢知己千杯少么,我们再干一杯,但愿我们下一次喝酒的时候天下一家。”说完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从嘉也只得再喝了一杯酒,但酒一入口,头便已经沉得抬不起来,竟不由自主地靠在了木柱之上,合上了眼。
赵匡胤见从嘉醉得香甜,也就不再打扰他。此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月光照进长廊,映在了从嘉的脸颊上,能看清从嘉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略长睫毛下那空灵的眼神似犹在。赵匡胤从未见过这样美的醉酒,不由怔了一怔,随即收摄心神。此时夜已经深了,裴厚德也已睡下,赵匡胤也不好将从嘉一个人留在这里,只得坐在长廊中,闭目调息。
月光将这两个身影,同着翠竹亭廊,映在了墙上。直到清晨的阳光,又一次将墙涂成了均匀的白色。
第二天,从嘉醒来,发现自己竟睡在长廊中,忙站起身来,刚欲离开,却见赵匡胤从长廊外走来,却听他笑道:“钟隐兄弟,睡得可好?”原来,早晨天微亮的时候,赵匡胤怕从嘉醒来看到自己坐在身边,不太合适,便起身去看了看赵京娘,见到从嘉起来,这才走到院中。
从嘉笑道:“小弟不胜酒力,让赵大哥见笑了。”虽然已经义结金兰,但是大概是因为李弘冀的过,从嘉总还是不得习惯叫他“大哥”,赵匡胤也没有在意,只微微点了下头,说道:“我答应了要送妹子回山西,打算今日启程,但还有一事想请兄弟相助。”从嘉一怔,随即明白,笑道:“赵大哥可是没有盘缠了?”赵匡胤点了点头,笑道:“不过,我想兄弟那里剩的也该不多了。以后仗义疏财还是得量力而行的。”从嘉笑道:“大哥说的是,不过事情摆在眼前,小弟也不忍心不相助。”
赵匡胤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没有说你做的不该。这样吧,你们就留在客栈,我一个人送妹子回山西,到时候再来这里找你们,这样还可以省一些钱。”从嘉道:“甚好。那赵大哥就先把钱都拿去吧,赵姑娘的伤还没有好,路上怕是还要用不少钱的。”赵匡胤道:“这样也成。不过,你怎么办啊?”从嘉笑道:“你就不用管我了,反正我身上也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也不至于到街上去讨饭的。”赵匡胤也是一笑,便不再推辞。
赵匡胤和京娘收拾好行李,便启程了。从嘉等人便住在客栈等候,滁州城甚是繁华热闹,从嘉曾在灵谷寺中住了一年,自也不会觉得寂寞。
一日,刚过午时,从嘉从街上回来,坐在房中看书。不知为何,竟忽然觉得浑身甚是清爽,起初,从嘉也并未在意,但不过多时,他竟不由自主地将手中书卷放了下来,耳畔似是有大小珍珠伶俐地落入玉盘的声音,既清脆美妙,又回漾难绝。从嘉走到桌旁的琴边,应和着珠声抚琴,刚弹数下,便觉那乐声完全与自己的心境相合,甚至与一切都能融为一体。待一曲弹完,从嘉的手竟不自觉地停在了琴弦之上,琴声与珠声一起消失,又一起留在心中。
从嘉只感到从未有过的清新,似乎烦恼消除了不少,就连世界也变得明媚了几分。过了良久,从嘉才对裴厚德道:“厚德,去看看是什么人能将琵琶弹得如此精妙。”裴厚德应了一声,便要开门出去。哪知刚一将门打开,却见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婢女正要伸手叩门,见到裴厚德,不由一惊,忙将手放下,退开了两步。裴厚德也是一怔,问道:“姑娘,有什么事么?”那婢女道:“我家小姐派奴婢来请刚才弹琴的人。”裴厚德猜到她家主子便是那个弹琵琶的少女,便道:“这可巧了,我家主子也想见见你家小姐。”
从嘉听到二人的对话,起身走到门口,微微躬身,说道:“贵主人的琴艺在下深感佩服,还请姑娘引见。”那婢女蹲身还礼,说道:“公子请。”从嘉和裴厚德便跟在那婢女身后,来到了院中。院中,一个粉衫绿带的少女,手抱琵琶,坐在石椅上。却见那少女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头上的发髻挽得很高,上面装饰着莹亮的珠宝,红润的樱唇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华贵的气度宛若仙人。
那少女见从嘉是一个清俊公子,不由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站起身来,微微蹲身示意。从嘉躬身还礼,说道:“在下胡乱弹琴,打扰了姑娘的雅兴。”那少女微笑着摇了摇头,打手势让从嘉在石椅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又吩咐那婢女倒茶。那婢女一边倒茶,一边笑道:“这位公子的琴艺果然不凡,你是第一个可以跟小姐合奏的人。”从嘉一怔,不由暗暗钦佩,说道:“姑娘的琵琶确也弹得甚好,虽已近秋日,但仍如春天般明媚。”
那少女只是轻轻一笑,竟也并无自谦言语。那婢女说道:“能让琴声同小姐的琵琶声如此融合的人,怕也只有你一个吧。”从嘉见那少女只是端坐不语,神态甚是自信,甚至还带了几分骄傲,不由少年好胜心起,说道:“姑娘的意思是,你家小姐的琴技当世无双了?”那少女听出从嘉语中不服气的意味,便道:“小妹不敢当。不过公子如果有兴趣,小妹倒是不在意与公子比试一二。”从嘉尚未答话,裴厚德觉那少女太过自负,便接口道:“那你们怕是要输了,我家公子的琴技连宫廷乐师都比不上。”从嘉听了,看了裴厚德一眼,示意他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