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着水母的秋天
从南部的贝壳海岸回来,带回来两个巨大的纯白珊瑚礁石。
由于长久埋在海边,那白色珊瑚礁放了许多天都依然润泽,只是缓慢地褪去水分,逐渐露出外表规则而美丽的纹理。但同时我也发现了,失去水分的珊瑚礁仿佛逐渐失去生命的机能,连色泽也没有那样精灿光亮了。当然,我手里的珊瑚礁不知道在多久以前已经死亡,因于长期濡染海浪的关系,使它好像容蕴了海的生命,不曾死去。
为了让珊瑚礁能不失去色泽与生机,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那玻璃箱原是孩子养水族的工具,在鱼类死亡后已经空了许久。我把箱子注满水,并在上面点了一只明亮的灯。
在水的围绕与灯的照耀下,珊瑚礁重新醒觉了似的,恢复了我在海边初见时那不可正视的逼人的白色,虽然没有海浪和潮声,它的饱满圆润也如同在海边一样。
我时常坐在玻璃箱旁,静静地看着这两块在海边极平凡的礁石,它虽然平凡,但是要找到纯白不含一丝杂质,圆得没有半点欠缺的珊瑚礁也不容易。这种白色的珊瑚礁原是来自深海的生物,在它死亡后被强劲的海浪冲击到岸上来,刚上岸的时候它是不规则的,要经过千百年一再的冲刷,才使它的外表完全被磨平,呈现出白玉一般的质地。
圆润的白色珊瑚礁形成的过程,本身就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神秘气息,宜于时空的联想。在深海里许多许多年,在海浪里被推送许多许多年,站在沙岸上许多许多年,然后才被我捡拾。如果我们从不会见,再过许多许多年,它就粉碎成为海岸上铺满的白色细砂了。面对海的事物,时空是不能计算的,一粒贝壳砂的形成,有时都要万年以上的时间。因此,我们看待海的事物——包括海的本身、海流、海浪、礁石、贝壳、珊瑚,乃至海边的一粒砂——重要的不是知道它历经多少时间,而是能否在其中听到一些海的消息。海的消息?是的,就像我坐在珊瑚礁的前面,止息了一切心灵的纷扰,就听到从最细微处涌动的海潮音,像是我在海岸旅行时所听见的一般。海的消息是不论我们离开海边多久,都那样亲近而又辽远、细微而又巨大、深刻而又永久。
有一个从海岸迁居到都市的老人告诉我,从海岸来的人在临终的时候,转身面向故乡的海,最后一刻所听见的潮声,与他初生时听见的海潮音之第一印象,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海边来到都市的人们,死时总面向着海,脸上带着一种似有若无似笑非笑的苍茫神情,那种表情就像黄昏最后时刻,海上所迷离的雾气呀!”老人这样下着结论。
我边听老人的说话,边就起了迷思:那一个初生的婴儿,我们顺着他的啼声往前追索,不管他往什么方向哭,最后是不是都到了海边呢?那一个临终的老人,我们顺着他的眼睛往远处推去,不管他躺卧什么方向,最后是不是都到了海岸呢?我们是住在七山八海交互围绕的世界,所以此岸就是彼岸,彼岸就是此岸,都市汹涌的人群是潮水的一种变奏,人潮中迷茫的眼睛,何尝不是海岸上的沙呢?
对于海,问题不在我们的时空、距离、位置,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体贴海的消息。眼前的白色珊瑚礁在某些时候,确实让我想到临终时在心里听到海潮音的老人。他闭着眼睛,身体僵硬如石,石心里还有温暖的质地,那是属于海的部分,不能够改变的。
我养了那两个礁石很久以来,有一天,夜里开灯,突然看见了水面上翻滚漂浮着的一群生物,在灯光下闪动着萤光,我感到十分吃惊,仔细地看那群生物,它们的身体很小,小得如同初生婴儿小拇指上的指甲,身上的颜色灰褐透明,两旁则有无数像手一样的东西在划动着,当它浮到水面,一翻身,反射灯光就放出磷火一样的光芒。它身体的形状也像一片指甲,但也像一把伞,背后还有细微几至不可辨认的黑点。
这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生物就像太空船忽然来临,使我惶惑,到底这是什么生物?什么因缘突然出生在水箱里?我只能判别这群生物的诞生必与珊瑚礁石有关,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懂生物的朋友,他大叫一声:“哎呀!这是水母嘛!”我们坐着研究半天,才做出这样的结论:水母是由体腔壁排卵,卵子孵化为胚以后,就会附着在海上的物体,像礁石一类,过一段时间从胚中横裂分离,就生出水母,一个胚分裂后会变成一群水母,我从海岸携回的白色珊瑚礁原来就有水母胚胎的附着,到水箱以后才分裂出生了一大群小水母。
“这已经是最合理的推论了,不过,”朋友带着疑惑的表情说:“理论上,水母在淡水,尤其是自来水出生,一定会立刻死亡,不会活这么久。”我们同时把目光移向在水里快乐游动的水母,它们已经活了几十天,应该还会继续活下去。
朋友说:“有一点似乎可以解释这奇怪的现象,有些科学家实验在水中生孩子,小孩生下来自然就会游泳,反过来说,水母在淡水中生活也不是不可能。”
接下来许多日子的深夜,我都会想着水母在水箱中存活的原因,它们在水箱中诞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海,当然也没有海水的记忆,这使它可以毫无遗憾地在注满自来水的玻璃箱中生活,水母和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今日生活在欧美严寒雪地中的黑人,如何能记忆他们热带蛮荒中的祖先呢?
水母在水箱中活着,却也带给我一些恐慌,那是因为问遍所有的鱼店,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养水母,只好偶尔用海藻来喂它们,幸而水母也一天天长大,养了一整个秋天,每一只水母都长得像大拇指甲一样大了。自然,这些水母赢得了无数的赞叹,水族馆中任何名贵的水族也不能相比。
当我还在痴心妄想水母是不是可以长得像海面上的品种那么巨大的时候,水母就一只一只在箱中死亡,冬天才开始不久,一群水母就死光了。我找不出它们死亡的原因,是由于冬季太冷吗?海上的冬天不是比水箱更冷!是由于突然有了海的记忆吗?已经过了这么久,哪里还会在意!或者是由于某些不知的意识突然抬头而意识到自己只能在海里生存吗?
水母没有给我任何回声,我唯一能确信的,是那些水母临终的最后一刻,一定能听见海的潮声,虽然它们初生时并未听见。
水母死后,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忧伤,就像海边的渔民遇到东北季风。一直到有一天我和一群朋友相见,我指着水箱对他们说:“在这个水箱里我曾经养过一群水母,养了一整个秋天。”竟然没有一个人肯完全地相信,因为水箱早已空了,只剩下两块失去海色的珊瑚礁,当朋友说:“骗鬼!”的时候,我才真正从隐秘的忧伤中醒来。
海潮、水母、秋天、贝壳海岸,都是多么真实的东西,只是因为时间,所以不在了。
我想到,带我去贝壳砂滩的朋友,他说:“主要的是去见识整个海岸布满贝壳砂的情景,捡贝壳还是小事。”最后,我没有捡贝壳,却在海岸的角落带回珊瑚礁,于是就有了水箱、有了水母,以及因水母而心情变化的秋天,还时常念记着海天的苍茫……这种真实,其实是时间偶遇的因缘。
因缘固然能使我们相遇,也能使我们离散,只要我们足够明净,相遇时就能听见互相心海的消息,即使是离散了,海潮仍然涌动,偶尔也会记起,海面上的深夜,曾有过水母美丽的磷光,点缀着黑暗。
在时间上、在广大里、在黑暗中、在忧伤深处、在冷漠之际,我们若能时而真挚地对望一眼,知道石心里还有温暖的质地,也就够了。
猫头鹰人
在信义路上,有一个卖猫头鹰的人,平常他的摊子上总有七八只小猫头鹰,最多的时候摆十几只,一笼笼叠高起来,形成一个很奇异的画面。
他的生意顶不错,从每次路过时看到笼子里的猫头鹰全部换了颜色可以知道。他的猫头鹰种类既多,大小也很齐全,有的猫头鹰很小,小到像还没有出过巢,有的很老,老到仿佛已经不能飞动。
我注意到卖鹰人是很偶然的,一年多前我带孩子散步经过,孩子拼命吵闹,想要买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猫头鹰。那时,卖鹰的人还在卖兔子,摊子上只摆了一只猫头鹰,卖鹰者努力向我推销说:“这只鹰仔是前天才捉到的,也是我第一次来卖猫头鹰,先生,给孩子买下来吧!你看他那么喜欢。”我这才注意到眼前卖鹰的中年人,看起来非常质朴,是刚从乡下到城市谋生活的样子。
我没有给孩子买鹰,那是因为我一向反对把任何动物关在笼子里,而且我对孩子说:“如果都没有人买猫头鹰,卖鹰的人以后就不会到山上去捉猫头鹰了,你看,这只鹰这么小,它的爸爸妈妈一定为找不到它在着急呢!”孩子买不成猫头鹰,央求站在前面再看一会儿,正看的时候,有人以五百元买了那只鹰,孩子哇啦一声,不舍地哭了出来。
此后我常常看见卖鹰的人,他的规模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干脆不卖兔子,只卖猫头鹰,定价从五百五十元到一千元左右,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卖掉几十只。我想不通他从何处捕到那么多的猫头鹰,有一次闲谈起来,才知道台湾深山里还有许多猫头鹰,他光是在坪林一带的山里一天就能捕到几只。
他说:“猫头鹰很受欢迎呢!因为它不吵,又容易驯服,生意太好了,我现在连兔子也不卖了,专卖鹰。一有空我就到山上去捉,大部分捉到还在巢中的小鹰,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捉到它们的父母……”
我劝他说:“你别捉鹰了,捉鹰的时间做别的也一样赚那么多钱。”
他说:“那不同呢!捉鹰是免本钱稳赚不赔的。”
对这样的人,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后来我改变散步的路线,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卖猫头鹰的人,前不久我又路过那一带,再度看到卖鹰者,他还在同一个街角卖鹰,猫头鹰笼子仍然一个叠着一个。
当我看见他时,大大吃了一惊,那卖鹰者的长相与一年前我见到他时完全不同了。他的长相几乎变得和他卖的猫头鹰一样,耳朵上举、头发扬散、鹰钩鼻、眼睛大而瞳仁细小、嘴唇紧抿,身上还穿着灰色掺杂褐色的大毛衣,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只大的猫头鹰,只是有着人形罢了。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为什么使一个人的长相完全不同了呢?这巨大的变化是从何而来呢?我努力思索卖鹰者改变面貌的原因。我想到,做了很久屠夫的人,脸上的每道横肉,都长得和他杀的动物一样。而鱼市场的鱼贩子,不管怎么洗澡,毛孔里都会流出鱼的腥味。我又想到,在银行柜台数钞票很久的人,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张钞票,冷漠而势利。在小机关当主管作威作福的人,日子久了,脸变得像一张公文,格式十分僵化,内容逢迎拍马。坐在电脑前面忘记人的品质的人,长相就像一台电脑。还有,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到后来,长相就如同社会版上的照片……
原因是这样来的吗?或者是像电影电视上演坏人的演员,到后来就长成一脸坏相,因为他打从心里一直坏出来,到最后就无法辨认了。还有那些演色情片的演员,当她们裸裎的照片登在杂志上,我们仿佛只看到一块肥腻的肉,却看不见她们的心灵或面貌了。
一个人的职业、习气、心念、环境都会塑造他的长相和表情,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像卖猫头鹰的人改变那么巨大而迅速,却仍然出乎我的预想。我的眼前闪过一串影像,卖鹰者夜里去观察鹰的巢穴,白天去捕捉,回家做鹰的陷阱,连睡梦中都想着捕鹰的方法,心心念念在鹰的身上,到后来自己长成一只猫头鹰都已经不自觉了。
我从卖鹰者的前面走过,和他打招呼,他居然完全忘记我了,就如同白天的猫头鹰,眼睛茫然失神,他只是说:“先生,要不要买一只猫头鹰,山上刚捉来的。”
这使我在后来的散步里,想起了三千年前瑜伽行者的一部经典《圣博伽瓦谭》中所记载,巴拉达国王的故事。
巴拉达国王盛年的时候,弃绝了他的王后、家族,和广袤的王国,到森林里去,那是他相信古印度的经典,认为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用于自觉。
他在森林中过着苦行生活,仅仅食用果子和根菜植物,每日专注的冥想,经过一段时间,他的自我从身中醒觉了过来。有一天他正在冥思,忽然看到一只母鹿到河边饮水,随着又听到不远处狮子的大吼,母鹿大吃一惊,正要逃跑的时候,一只小鹿从它的子宫堕下,跌入河中的急流里,母鹿害怕得全身颤抖,在流产之后就死去了。
巴拉达眼看小鹿被冲向下游,动了恻隐之心,便从河里救起小鹿,把小鹿带在自己身边。从此他和小鹿一起睡觉、一起走路、一起洗澡、一起进食,他对待小鹿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心念完全系在小鹿身上。
有一天,小鹿不见了。巴拉达陷入了非常焦躁的意念里,担心着小鹿的安危就像失去了儿子一样,他完全无法冥思,因为想的都是小鹿,最后他忍不住启程去寻找小鹿,在黑暗森林里,他如痴如狂呼唤小鹿的名字,他终于不小心跌倒了,受了重伤,就在他临终的时候,小鹿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就像爱子看着父亲一样看着他,就这样,巴拉达的心念和精神全部集中在小鹿身上,他下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为一头鹿,这已经是他的下一世了。
这是瑜伽对于意念的看法,意念不仅对容貌有着影响,巴拉达因疼爱小鹿,都因而沉进了轮回的转动,那么,捕捉贩卖猫头鹰的人,长相日益变成猫头鹰又有什么奇怪呢?
和朋友谈起猫头鹰人长相变异的故事,朋友说:“其实,变的不只是卖鹰的人,你对人的观照也改变了。卖鹰者的长相本来就那样子,只是习气与生活的濡染改变了他的神色和气质罢了。我们从前没有透过内省,不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当我们的内心清明如镜,就能从他的外貌进而进入他的神色和气质了。”
难道,我也改变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意念都如在森林中的小鹿,迷乱地跳跃与奔跑,这纷乱的念头固然值得担忧,总还不偏离人的道路。一旦我们的意念顺着轨道往偏邪的道路如火车开去,出发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走远了,就难以回头了。所以,向前走的时候每天反顾一下,看看自我意念的轨道是多么重要呀!
我们不只要常常擦拭自己的心灵之镜,来照见世间的真相;也要常常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长相与昨日的不同;更要照心灵之镜,才不会走向偏邪的道路。卖猫头鹰的人每天面对猫头鹰,就像在照镜子,我们面对自己俗恶的习气,何尝不是在照镜子呢?
想到这里,有一个人与我错身而过,我闻到栗子的芳香从他身上溢出,抬头一看,果然是天天在街角卖糖炒栗子的小贩。
想象的城堡
一位在现代社会受够了烦郁与挫折的青年,决心去找老师学禅,希望能断除生命的烦恼。
他终于在毗邻着海岸的松林中,见到了一个禅师。青年开始向老师诉说了他在生活、社会,及情爱中所遭受的种种烦恼,并且说出希望来学习禅的愿望。
安静沉默的禅师,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青年的诉苦,因为他的眼睛总是看着木屋前的连绵松林,眺望着山崖远方的大海,等到青年停止了说话,禅师自言自语地说:“这帆船遇到满帆的风,行走得好快呀!”
青年转头看海,看到一艘帆船正迎风破浪前进,但随即回过头来,他以为禅师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加重语气地诉说了自己的种种痛苦,因为他在个人的烦恼、爱情的破灭、社会的缺陷、人类的前途中已经快要纠结而发狂了。
禅师好像在听,好像不在听,依然眺望着海中的帆船,自言自语地说:“你还是想想办法,停止那艘行走的帆船吧!”
说完,就起身走了。青年感到非常茫然,他的问题甚至没有任何解答,只好回家去。过几天以后,他又来拜见禅师,一进门他就躺在地上,两脚竖起,用左脚脚趾扯开右脚的裤管,他的形状正像一艘满风的帆船。
老禅师会心地笑了,随手打开西窗说:“你能让那座山行走吗?”青年没有答话,站起来在室内走了三四步,然后坐下来,向老师顶礼,礼拜完后默然下山离去,再度投入红尘。
读完这个故事,我们心里会有一些感受,禅师事实上并未回答青年的问题,青年却自己找到了答案。禅师所回答的有两个层次,一是解决生活乃至生命的苦恼,并不在苦恼的本身,而是在一个开阔的心灵世界,需要想象的开拓,就如同从社会的苦闷进入海洋的帆船一样。二是只有止息心的纷扰,才不会被外在的苦恼所困厄,因此要解脱烦恼,还不如解脱自我意念的清静,正如在满风时使帆船停止。
这种得到自我和谐,不被外境所转动的,是一种禅的消息,也就是“禅心”。
生活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每个人都像那被情感、家庭、社会所缠绕的青年,找不到平安的所在,有许多人就那样痛苦地过了一生。
也许,禅的世界里那不可思议的、非思量的、当下即是的、无上微妙的禅心,是我们难以体会的。我们不能把自己变成一艘悠游的帆船,或一座移动的山,但我们把注视人生现实苦闷纠葛的眼光,抬起来,看看屋外的松林,听听松涛的呼唤;甚至往远处眺望无限的大海,以及满风的帆船,而使心中有对生命新的转移与看待,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不能进入禅世界的现代人,也应该在心灵中保有一座想象的城堡,每天有一段时间沉静下来不随着外在世界的事物转动,洗涤自己、清明自己、沉默自己,使自己在想象上有比真实生活更大的时空,具有澎湃宽广的胸襟,才能使苦恼的伤害减到最低。
我时常把进入想象城堡的时间称为“清凉时间”,有了清凉时间才可以使一个平常人也有非凡的生活智慧,也才能做一个平常而不平凡的人。
不封冻的井
和一位朋友到一家店里叫了饮料,朋友喝了一口忍不住吃惊地赞叹起来:“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喝?”“这是木瓜牛奶呀!”我比他更吃惊。“木瓜牛奶是什么做的?”“木瓜牛奶就是木瓜加牛奶,用果汁机打在一起做成的。”然后我试探地问:“难道你没有喝过木瓜牛奶吗?”“是呀!这是我第一次喝到木瓜牛奶。”朋友理直气壮地说。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对我来说,一个人在台湾生活了三十年而没有喝过木瓜牛奶,就仿佛不是台湾人一样。对我的朋友却是自然的,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家教非常严格,从小的自由非常有限,甚至不准在外面用餐的。当然,他们家三餐都有佣人打理,出门有司机,叠被铺床都没有自己动过手,更别说洗衣拿扫把了。
到三十岁才有一点点自由,这自由也只是喝一杯路边的木瓜牛奶汁而已。
对生长在南台湾贫困乡村的我,朋友像是来自外太空的人,我们过去的生活几乎没有重叠的部分。在乡下,我们生活的每一分钱都是流汗流血奋斗的结果,小孩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就要下田帮忙农事,大到推动一辆三轮板车,小至缝一枚掉了的扣子,都是六七岁时就要亲手去做。而小街边的食物便是我们快乐的泉源,像木瓜牛奶这么高级的东西不用说,能喝到杨桃水、绿豆汤已经谢天谢地,纵使是一枝红糖冰棒,或一盘浇了香蕉油的刨冰,就能使我们快乐不置了。
有时候我们不免也会羡慕有钱人家的孩子,但当我们知道有钱人的孩子不能全身脱光到溪边游泳,或者下完课不能在田野的烂泥里玩杀刀的时候,我们都很同情有钱人的孩子。
在我们那个年代的农村里,孩子几乎没有任何物质的欲望,因为知道即使有物质欲望也不能获得,最后就完全舍弃了。无欲则刚,到后来我们即使赤着脚、穿破衣去上学,也充满了自信和快乐。
这其实没有什么秘诀,只是深信物质之外,这有一些能使我们快乐的事物不是来自物质。而且对这个世界保持微微喜悦的心情,知道在匮乏的生活里也能有丰满的快乐,便宜的食物也有好吃的味道,小环境里也有远大的梦想——这些卑中之尊、贱中之美、小中之大,乃至于丑中之美、坏中之好,都是因微细喜悦的心情才能体会。
在夏天里,我深信坐在冷气房里喝冰镇莲子汤的美味,远远比不上在田中流汗工作,然后在小路上灌一大碗好心人的“奉茶”,奉茶不是舌头到喉管的美味,而是心情互相体贴而感到的欢喜。
在禅宗的《碧岩录》里有一个故事,德云禅师和一位痴圣人一起去担挑积雪,希望能把井口埋起来,引起了别人的讪笑,当然,雪无法把井口埋住是大家都知道的,德云法师为什么要担雪埋井呢?他是启示了一个伟大的反面教化,这个教化是:只要你心底有一口泉涌的井,还怕会被寒冷的雪封埋吗?
不要羡慕别人门头没有雪,自己挖一口泉涌的井才是要紧的事。
“不封冻的井”是一个多么深邃的启示,它是突破冷漠世界的挚情,是改变丑陋环境成为优美境地的心思,是短暂生命里不断有活力萌芽的救济。
心井永不封冻,就能使我们卓然不群,不随流俗与物欲转动了。
在路边自由地喝杯木瓜牛奶,滋味不见得会比人参汤逊色呀!
月到天心
二十多年前的乡下没有路灯,夜里穿过田野要回到家里,差不多是摸黑的,平常时日,都是借着微明的天光,摸索着回家。偶尔有星星,就亮了很多,感觉到心里也有星星的光明。如果是有月亮的时候,心里就整个沉定下来,丝毫没有了黑夜的恐惧。在南台湾,尤其是夏夜,月亮的光格外有辉煌的光明,能使整条山路都清清楚楚地延展出来。
乡下的月光是很难形容的,它不像太阳的投影是从外面来,它的光明犹如从草树、从街路、从花叶,乃至从屋檐、墙垣内部微微地渗出,有时会误以为万事万物的本身有着自在的光明。假如夜深有雾,到处都弥漫着清气,当萤火虫成群飞过,仿佛是月光所掉落出来的精灵。
每一种月光下的事物都有了光明,真是好!
更好的是,在月光底下,我们也觉得自己心里有着月亮、有着光明,那光明虽不如阳光温暖,却是清凉的,从头顶的发到脚尖的趾甲都感受到月的清凉。
走一段路,抬起头来,月亮总是跟着我们,照看我们。在童年的岁月里,我们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种亲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灯为我们引路一样。我们在路上,月在路上;我们在山顶,月在山顶;我们在江边,月在江中;我们回到家里,月正好在家屋门前。
直到如今,童年看月的景象,以及月光下的乡村都还历历如绘。但对于月之随人却带着一些迷思,月亮永远跟随我们,到底是错觉还是真实的呢?可以说它既是错觉,也是真实。由于我们知道月亮只有一个,人人却都认为月亮跟随自己,这是错觉;但当月亮伴随我们时,我们感觉到月是唯一的,只为我照耀,这是真实。
长大以后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每一个人心中有一片月,它是独一无二、光明湛然的,当月亮照耀我们时,它反映着月光,感觉天上的月也是心中的月。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罢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最黑暗的时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觉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
这是为什么禅宗把直指人心称为“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见了月就应忘指;教化人心里都有月的光明,光明显现时就应舍弃教化。无非是标明了人心之月与天边之月是相应的、含容的,所以才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即使江水千条,条条里都有一轮明月。从前读过许多诵月的诗,有一些颇能说出“心中之月”的境界,例如王阳明的《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确实,如果我们能把心眼放开到天一样大,月不就在其中吗?只是一般人心眼小,看起来山就大于月亮了。还有一首是宋朝理学家邵雍写的《清夜吟》: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月到天心、风来水面,都有着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情才能体会,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我们看月,如果只看到天上之月,没有见到心灵之月,则月亮只是极短暂的偶遇,哪里谈得上什么永恒之美呢?所以回到自己,让自己光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