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至少值得回味
有一个人去求助一位大师说:“师父,请救救我,我快疯了,我的太太、孩子、亲戚全住在同一个房间,整天都在争吵吼叫谩骂,我的家简直是一座地狱,我快崩溃了,师父,请拯救我。”
大师说:“我可以救你,不过你得先答应,不论我要求你做什么,你都切实的做到!”那形容憔悴的人说:“我发誓,我一定做到!”大师说:“好!你家里养了多少牲畜?”“一头牛、一只羊,还有六只鸡。”那人说。“很好,把它们全部带入你的屋内,然后一星期后再来见我。”那人听了,心惊胆战,但他发过誓听从师父的话,所以就把牲畜全部带进房子。
一星期后,他容貌完全枯槁,跑来见大师,用呻吟的声音说:“一片肮脏、恶臭、吵闹、混乱,不只我不成人形,屋里的人也都快疯了。大师,现在怎么办?”
“回去吧!现在回去把牲畜都赶出去,明天再来见我。”大师说。那人飞快的奔回家去。第二天,当他回来见大师时,眼中充满了喜悦的光芒,欢喜的对大师说:“呀!所有的畜生都赶出去了,家里简直像个天堂,安静、清爽、干净,又充满了温馨,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呀!”朋友听了这个故事,微微的笑了。我们在生命过程中所遇到的挫折,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苦的人,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验过更巨大的苦难,也因为我们不知道世上的别人,有许多正拖着千斤重的脚,在走过火热水深、断崖鸿沟。失恋,真是人生的苦难里最易于跨越的,它几乎是人生的必然。在生命里,有很多历程除了苦痛,没有别的感受。失恋,至少还值得
回味、至少有凄凉之美、至少还令我们验证到情感的真实与虚幻。“有很多事,只是苦,没有别的。与那些事比起来,失恋的真是天堂了!”我加重语气的说。我们聊着聊着,天就黑了,朋友要告辞,我送她一罐“港口茶”,她的表情已经平静很多了。我说:“好好的品味这港口茶吧!仔细的观照它,看看到最苦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们的船还要继续前航
朋友走了以后,我独自坐着饮茶,看着被夜色染乌的天空,几粒微星,点点缀在天际,心中不免寒凉,想到人间里情爱无常的折磨,从有星星的时候,人就开始了在情感挣扎的历程,而即使世界粉碎成为微尘,人仍然要在情爱里走过漫漫长夜、哭过茫茫的旷野。
我想到几天前刚读过杜牧与李商隐的诗,都是我最喜欢的唐朝诗人,他们对失恋心情的描写,那样的细致缠绵,犹如黑夜旷野中闪烁的泪,令人心碎。我就选了几首,抄在纸上,准备寄给我的朋友:
落花(李商隐)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锦瑟(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题(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枕留妃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赠别(杜牧)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金谷园(杜牧)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秋夕(杜牧)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我少年时代时常吟诵这些诗句,当时有着十分浪漫美丽的怀想,觉得能有深刻的情爱,实在是一种福分。近来重读,颇感到人生的凄凉,才仿佛接近了诗人那冰心玉壶一样的心情,看到飞舞的落花为之肠断,听见琵琶流动的声音不禁惘然,东风吹来感到相思如灰一寸一寸冷去,夜里的蜡烛仿佛替代我们垂泪,像春天的蚕子永不停止地缠绵吐丝,到死方休!
而那园里落下来的花,就好像我们从楼头坠下,心肝为之碎裂!
秋天看着遥遥相隔的牵牛星与织女星,是那样的冷,是永远不可能相会了!情感的挫折与苦难是生命必然的悲情,可是谁想过:落花飞舞之后,春天的新芽就要抽出!蜡烛烧尽的时候,黎明的天光就要掀起!春蚕吐丝自缚的终极,是一只蛾的重生!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如一片叶子抽出、一朵花开放、一棵树生长,是一种自然的时序,春日的繁华、夏季的喧闹、秋野的庄严、冬天的肃杀,都轮流让我们经验着,以便生发我们的智慧。来吧!让我们在最苦的时候,更深刻地回观我们的心灵世界,我们至少知道“港口茶”苦的滋味,我们一眼就能看见星星,这就多么值得感恩。让锦瑟发声,让飞花落下,让春蚕吐丝,让蜡烛流泪,让时光的河流轻轻流过一些生命里伤心的渡口吧!我们的船还要前航,扯起逆风的帆,在山水之间听听杜鹃鸟伤心的啼声,听久了,那啼声不觉也有超越的飞扬的尾音。
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因引,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
幸福的开关
一直到现在,我每看到在街边喝汽水的孩童,总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的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的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台语称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的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米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是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的,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的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栓,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