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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人群中看见熟识的眼睛,互相的闪动,常常让我有河的感觉。
在最繁华的忠孝东路,如果我回来居住在台北的时候,我会沿着永吉路、基隆路,散步到忠孝东路去。我喜欢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或者坐在有玻璃大窗的咖啡店旁边,看着流动如河的人群。虽然人是那样拥挤,却反而给我一种特别的宁静之感,好像秋日的河岸。
在人群的静观,使我不至于在枯木寒灰的隐居生活中沦入空茫的状态。我知道了人心的喧闹,人间的匆忙,以及人是多么渺小有如河里的一粒卵石。
我是多么喜欢观察人间的活动,并且在波动的混乱中找寻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说找寻一些动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会说话的,它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比嘴巴还要丰富的语言,婴儿的眼睛纯净,儿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侣的眼睛充满了柔情,主妇的眼睛充满了分析与评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稳浓重,老年人的眼睛,则有历经沧桑后的一种苍茫。
如果说我是在杂沓的城市中看人,还不如说我在寻找着人的眼睛,这也是超越了美感的赏析的态度,我不太会在意人们穿什么衣裳,或者在意现在流行什么,或者什么人是美的或丑的,回到家里,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人间的许许多多眼神,这些眼神,记载了一条人的河流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他们相会时的刹那。
有时,见到两个人在街头偶然相遇,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之前,他们的眼神就已经先惊呼出声,而在打完招呼错身而过时,我看见了眼里的轻微的叹息。
我们要了解人间,应该先看清众生的眼睛。
有一次,在统领百货公司的门口,我看到一位年老的婆婆带着一位稚嫩的孩子,坐在冰凉的磨石地板上乞讨,老婆婆俯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个装满零钱的脸盆,小孩则仰起头来,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从前面川流过的人群。那脸盆前有一张纸板,写着双目失明的老婆婆家里沉痛的灾变,她是如何悲苦的抚育着唯一的孙子。
我坐在咖啡厅临窗的位置,却看到好几次,每当有人丢下整张的钞票,老婆婆会不期然的伸出手把钞票抓起,匆忙的塞进黑色的袍子里。
乞讨的行为并不令我心碎,只是让我悲悯,当她把钞票抓起来的那一刹那,才令我真正心碎了。好眼睛的人不能抬眼看世界,却要装成失明者来谋取生存,更让人觉得眼睛是多么重要。
这世界有许多好眼睛的人,却用心把自己的眼睛蒙蔽起来,周围的店招上写着“深情推荐”、“折扣热卖”、“跳楼价”、“最心动的三折”等等,无不是在蒙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心的贪婪伸出手来,想要占取这个世界的便宜,就好像卵石相碰的水花,这世界的便宜岂是如此容易就被我们侵占?
人的河流里有很多让人无奈的事相,这些事相益发令人感到生命之悲苦。
有一个问卷调查报告,青少年十大喜爱的活动,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逛街”,接下来是“看电影”、“游泳”。其实,这都是河流的事,让我看见了,整个城市这样流过来又流过去,每个人在这条河流里游泳,每个人扮演自己的电影,在过程中茫然的活动,并且等待结局。
最好看的电影,结局总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泪或者嚎啕,只是无奈,加上一些些茫然。
有一个人说,城市人擦破手,感觉上比乡下人擦破手,还要痛得多。那是因为,城市里难得有破皮流血的机会,为什么呢?因为人人都已是一粒粒的卵石,足够的圆滑,并且知道如何来避免伤害。
可叹息的是,如果伤害是来自别人、来自世界,总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但城市人的伤害往往来自无法给自己定位,伤害到后来就成为人情的无感,所以,有人在街边乞讨,甚至要伪装盲者才能唤起一丁点的同情,带给人的心动,还不如“心动的三折”。这往往让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互相的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主题。因此,城市里永远没有阴晴与春秋,冬日的雨季,人还是一样渴切的在街头流动。你流过来,我流过去,我们在红灯的地方稍作停留,步过人行道,在
下一个绿灯分手。“你是哪里来的?”“你将要往哪里去?”没有人问你,你也不必回答。你只要流着就是了,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河岸搁浅。没有人关心你的心事,因为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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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我很喜欢坐船。如果有火车可达的地方,我就不坐飞机,如果有船可坐,我就不搭火车。那是由于船行的速度,慢一些,让我的心可以沉潜;如果是在海上,船的视界好一些,使我感到辽阔;最要紧的是,船的噗噗的马达声与我的心脏合鸣,让我觉得那船是由于我心脏的跳动才开航的。所以在一开航的刹那,就自己叹息:呀!还能活着,真好!
通常我喜欢选择站在船尾的地方,在船行过处,它掀起的波浪往往形成一条白线,鱼会往波浪翻涌的地方游来,而海鸥总是逐波飞翔。
船后的波浪不会停留太久,很快就会平复了,这就是“船过水无痕”,可是在波浪平复的当时,在我们的视觉里它好像并未立刻消失,总还会盘旋一阵,有如苍鹰盘飞的轨迹,如果看一只鹰飞翔久了,等它遁去的时刻,感觉也还在那里绕个不停,其实,空中什么也不见了,水面上什么也不见了。
我的沉思总会在波浪彻底消失时沦陷,这使我感到一种悲怀,人生的际遇事实上与船过的波浪一样,它必然是会消失的,可是它并不是没有,而是时空轮替自然的悲哀,如果老是看着船尾,生命的悲怀是不可免的。
那么让我们到船头去吧!看船如何把海水分割为二,如何以勇猛的香象截河之势,载我们通往人生的彼岸,一艘坚固的船是由很多的钢板千锤百炼铸成,由许多深通水性的人驾驶,这里面就充满了承担之美。
让我也能那样勇敢的破浪,承担,向某一个未知的彼岸航去。
这样想时,就好像见到一株完全成熟的芒花,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使我听见一阵洁白的高音,唱哗然的歌。
一朵花
在晨光中坦然开放是多么从容!
在无风的午后静静凋落是多么的镇定!
伤心渡口
我们在生命过程中所遇到的挫折,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苦的人,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验过更巨大的苦难。
从盛放到凋谢
都一样温柔轻巧!
春天的午后,阳光晴好,我在书房里喝茶,看着远方阳光落在山林变化的颜色。
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来访,开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她原来娟好清朗的脸上,好像春天的花园突被狂风扫过,花朵落了一地那样萧索狼藉。
我们对坐着,一句话还没有说,她已经泪流满面了,面对这样的情况我除了陪着心酸,总说不出什么话。在抬眼的时候,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一个午后,我去看另一位朋友,也是未语泪先流的相同画面。
有时候,在别人的面影里我们会深刻的看见了自己,那时,就会勾动我们久已隐忍的哀伤。
这几年,我的感受似乎有点不同了,当我看到人因为情感受创而落泪的时候,使我在心酸里有一种幽微的欣慰,想到在这冷漠无情的社会,每天耳闻的都是物质与感官的波澜,能听到有人为爱情而哭,在某一个层面,真是好事。
这样想,听到悲哀的事,也不会在情绪上像少年时代那样容易波动了。
我和年轻朋友默默的,对饮着我从屏东海岸带回来的“港口茶”,港口茶是很奇特的一种茶,它入口的时候又浓又苦,在喝第一杯的时候几乎很难去品味它,要喝了两三杯之后,才感觉到它有一种奥妙的舌香与喉韵,好像乐团里的男低音,或者是萨克斯风,微微的在胸腔中流动,那时才知道,这在南方边地平凡的茶,有着玄远素朴的魅力。
喝到苦处,才逐渐清凉
我和朋友谈起,在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喜欢喝茶,那时喜欢茉莉香片或菊花茶,因为看到花在茶杯中伸展,使我有着浪漫的联想。那时如果遇到了港口茶,大概是一口也喝不下去。
后来,我喜欢普洱,那是因为喜欢广东茶楼里那种价廉而热闹的情调,普洱又是最耐泡的,从浓黑一直喝到淡薄,总能泡十几回。
前些年,我开始爱喝乌龙,乌龙的水色是其他的茶所不及的,它是金黄里还带一点蜜绿,香味也格外芳醇,特别是产在高山的冻顶乌龙、白毫乌龙、金萱乌龙,好像含孕了山林里的云雾之气,使我觉得人间里产了这样美好的茶,怪不得释迦牟尼佛说娑婆世界也是净土了。
住在乡下的时候,我喜欢“碧螺春”和“荔枝红”,前者是淡泊中有幽远的气息,后者好像血一样,有着红尘中的凡思;前者是我最喜欢的绿茶,后者是我最喜爱的红茶。
近两年来,我常常喝生产在坪林山上的“文山包种”和沿着屏东海岸种植的“港口茶”,这两种茶都有一种“苦尽”之感,要品了几杯以后,滋味才缓缓的发散出来。最特别的是,它们有一种在沧桑苦难中冶炼过的风味,使我们喝到苦处,才逐渐的清凉。
这有一点像是人生心情中的变化,朋友边喝港口茶,边听我谈起喝茶的感受,她的泪逐渐止住了,看着褪色的茶汤,问说:“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没有结论!”我说,“对于情感、喝茶、人生等等,没有结论正是我的结论!”
那就像许多会喝茶的人都告诉我们,喝茶的方法、技巧、思想,及至于茶中的禅思等等。可是别人不能代我们喝茶,而喝茶到最后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把水烧开,冲出茶汤,喝下去!
许多曾受过情感折磨的人,他们有许多经验、方法,乃至智慧,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对治感情的失落。可是他不能代我们受折磨,失恋到最后只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让事情过去,自己独饮生命的苦水,并品出它的滋味!
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
我很喜欢一则关于苦瓜的故事:
有一群弟子要出去朝圣。
师父拿出一个苦瓜,对弟子们说:“随身带着这个苦瓜,记得把它浸泡在每一条你们经过的圣河,并且把它带进你们所朝拜的圣殿,放在圣桌上供养,并朝拜它。”
弟子朝圣走过许多圣河圣殿,并依照师父的教言去做。
回来以后,他们把苦瓜交给师父,师父叫他们把苦瓜煮熟,当作晚餐。
晚餐的时候,师父吃了一口,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奇怪呀!泡过这么多圣水,进过这么多圣殿,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教化,苦瓜的本质是苦的,不会因圣水圣殿而改变,情爱是苦的,由情爱产生的生命本质也是苦的,这一点即使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改变,何况是凡夫俗子!意思是,我们尝过情感与生命的大苦的人,并不能告诉别人失恋是该欢喜的事,因为它就是那么苦,这一层次是永不会变的,可是不吃苦瓜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苦瓜是苦的。“现在,你煮熟了这苦瓜,当你吃它的时候,你终于知道是苦的了,但第一口苦,第二、第三口就不会那么苦了!”当我说完了故事,这样告诉朋友。
她苦笑着,好像正在品尝那只洗过圣水、进过圣殿的苦瓜的味道。
“当我们失恋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生命里有比失恋更苦难的承受,我们真的很难相信,就像鱼缸的鱼不能想象海上的狂涛一样。等到我们经验了更多的沧桑巨变,再回来一看,失恋,真的没有什么。”我说。
朋友用犹带着红丝与水意的眼睛看着我,眼里有茫然的神色,对一位正落入陷阱的人,她是不太能相信世上还有更大的陷阱,因为在情感的陷阱底部,有着燃烧的火焰、严寒的冰刀、刺脚的长针,已经是够令人心神俱碎了。
“我再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吧!”我只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