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衎
班长审时度势关掉了手机,将那些打着各种幌子请假的短消息屏蔽于高高在上的电离层中。前一秒,外国文学老师推推鼻梁上厚重的方框眼镜,意味深长地翻开花名册,幽幽宣布道——接下来,我们点个名。
下课钟声沉重敲响,惊得钟楼边的林区白鹭齐飞。没错,这片历史悠久的老校区不仅占地面积广,有着令兄弟院校望尘莫及的绿化面积,连殖民时代风格的钟楼、瞭望塔也一应俱全。置身校园,常常会有逛森林公园的错觉,于是乎也就常常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欲像去年圣诞节中心广场放映的露天电影《恋爱中的宝贝》一样,男一号黄觉坐在马桶上自说自话,渴望被一场爱情击倒……
可惜由于校园林木葱茏茂盛,鸟群活动频繁密集,徜徉在林荫道上的红男绿女在接一个深情的长吻前,往往会冷不防地先被突如其来的鸟屎鸟粪吻中。有仁兄大走霉运,估计遇上一窝便秘许久的鸟,噼里啪啦被连击得方寸大乱溃不成军。眼见那人一路披红戴绿蹦跶而来,我的心凉了半截,该不是遇上什么厌世反动的报复分子了吧?跑近了,才看清是个文质彬彬的眼镜兄,目光里流露的悲悯温柔取代了假想中的凶神恶煞。
“快,帮我一下。”眼镜兄摘下眼镜痛苦呻吟着,一手捂着双眼,一手递过来一张湿巾。出于人道主义,我接过湿巾,站在人潮汹涌的林荫道中央,帮他一点一点抹去眼角边的鸟粪。两个大男生举止暧昧,引得路人侧目纷纷。
无巧不成书或者冥冥中缘分指引,后来这个眼镜兄成了我的班长。新生分班告示一出,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所在的班级。穿过人堆,我一眼认出了当日那个被群鸟攻击的冤大头正坐在一角看书。
“嗨。”我走近打招呼。
“咦,是你啊?”四目相望,认出彼此。我挨着他坐下,“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只见书扉页上“腔肠动物科初级研究”一行烫金大字映入眼帘,我登时肃然起敬,不去生物系,跑我们文学院真是太委屈你了。
新生入学报告会开始前,一屋大一新生皆沉浸在认识新朋友的喜悦亢奋中。“呀,你也喜欢李宇春啊?我也好喜欢呢。”几个女生扎堆在议论李宇春和李俊基两个到底谁更帅,尽管我觉得他俩压根儿就毫无可比性。但是你知道的,女生嘛,常常会为了毫无意义的琐事盲目倾注她们的热情。有个写小说时字里行间尽是“他妈的”的老头说过,一个人不成熟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听听这帮女生娱乐至死的言论,姑且原谅她们吧,到底还是一群孩子。
坐在我边上的班长,自始至终专注于腔肠动物科的介绍,偶尔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和周遭的喧嚣热闹格格不入,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我想起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她深情朗读朱自清散文的样子——“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中文系的同学都比较慢热,入学还不久我也就只和班长走得比较近了,加上初来乍到的那一段小插曲,我和班长的友情就更巩固了。班长一度忧心忡忡,害怕我口风不严,将他那天的狼狈遭遇公之于众,所以总是变着法子来博取我的信任,好让我明白,我和他是统一战线同一阵营,有着铁血战士般坚定的革命友情。虽然很多时候,我倒是觉得我俩更像是互惠互利身处同一贼船的同伙。
比如上早操点名,全班同学都得硬着头皮迎着晨曦早起,唯有我可以高枕无忧一觉睡到自然醒。比如学院隔三差五就有名目繁多的讲座报告会,为了拉拢听众以学分相要挟,不到者一次扣除01分!但是别忘了,我和班长是贼船上相依为命的两船客,每逢这种情况,班长总会格外开恩,很多诸如论述“插花艺术”、“温良恭俭让养成”的报告会,我都一个人坐在自习室,研读厚厚一本的《史记》。
贼船上待久了,因着只有两人的缘故,渐生惺惺相惜之感。有时班长会给我带他们家乡寄来的小吃,也会将不知从哪儿捣鼓来的灰不溜秋的不明生物放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这是触须那是肛门……第一年生日,班长居然送了一份生日礼物给我。我好奇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他漫不经心地解释,学生登记手册上都有写啊!我感动这家伙的心细如发。隔着包装纸,我能摸出是本书,趁四下无人,我激动难耐地撕开包装纸,躺在我面前的是那本似曾相识的大书,扉页上一行烫金大字证实了我的猜想——“腔肠动物科初级研究”。翻开首页,是班长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希望你会喜欢”,当即欲哭无泪。
更欲哭无泪的还在后面。
一班之长永远是一班人舆论的焦点。不知从何时开始,班里女生盛传“班长是同性恋”。而流言的规律往往是当事人永远是最后得知的那一个。班长听闻后,放声大哭,“难怪我找不到女朋友,她们怎么能这样蓄意中伤我!”
发泄完,班长眼泪一抹,偏过头问我:“恋情不都是两个人乃至更多人搅和在一起吗?同性恋也不例外,她们传我和谁那个啊?”
我面色凝重地伸出一只食指,指指班长,再指指自己。
在这一荒诞流言风传之前,其实班长已经心有所属。他不止一次让我到隔壁班打探某女生的底细,诸如有什么兴趣爱好啊,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啊,有记日记的习惯吗……总之事无巨细,打听到不少估计连那女生的双亲都不晓得的内情。
周末,班长拉上我东游西荡,“你说,女生是喜欢深一点的粉红呢还是浅一点的粉红……哎,你看你看,这是不是就是她喜欢的那种泰迪熊啊?……”
每回逛街归来,我俩总是收获颇丰地捧着各种女生喜爱的物件,自然毫无悬念地引得路人侧目纷纷。可惜在班级事务上风风火火的班长,在感情方面虚弱得就像一些软绵绵的腔肠动物。毫无悬念,那些粉色的笔记本、抱枕、泰迪熊悉数积压在班长宿舍,不知情况的还以为是哪家饰品店的供货仓库。
可惜这些都已成为过眼云烟,包括班长那份来不及脱口而出的爱,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哎,我就觉得他们异样嘛,你看两个人那个好哟,搞得像亲兄弟似的。”
——说不定我们就是亲兄弟呢?
“你们不知道吧?入学那天,我在路上亲眼看到他俩,一个亲昵地帮另一个擦汗,举止那个亲密哟,你们不晓得吧?男生之间再怎么要好,也不至于公然互相擦汗吧?”
——明明是擦鸟粪污渍,你却说是“擦汗”,真为你的以讹传讹感到遗憾。
“我也觉得奇怪了呢,每次上早操点名、报告会,班长总给那小子开绿灯,凭什么啊?”
——只要你有班长的小辫子。
“就凭他们两个有奸情!”
——算你狠
对于这些无稽之谈,我见招拆招都能一一驳斥,但只是在心底。有风的午后,我依然会气定神闲地翻开《史记》,不厌其烦地阅读《项羽本纪》。心有豪情,清者自清。
“哎,你听说没?”
“听说什么啊?”
“我们的大班长啊,听说在追隔壁班的班花呢?”
“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据说昨天还有人看到他俩接吻了呢?”
“哇,我受到了惊吓!”
……
面对飞短流长,有的人选择自戕,比如上世纪那个美丽的女演员,死前不忘感慨“人言可畏”;有的人选择回避,像鸵鸟一样把头深埋进黄沙中,看不见听不见,自欺欺人地故作镇定,比如我;也有人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懂得利用谣言的反作用力,早早摆好箭在弦上的架势,蓄势待发,比如班长……
曾经故作聪明认定班长会为这段早夭的初恋痛心疾首扼腕叹息,哪知道没几天,这丫就抱得美人归了。中秋聚餐,班长心有余悸地告诉我:“真得感谢那帮长舌妇,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酝酿到猴年马月。其实恋爱这玩意儿,压根儿就甭酝酿,霸王硬上弓才是王道,真把你逼到绝路上了,你丫也就豁出去了。”
班长眉飞色舞,一脸动容地传授他的恋爱经。紧挨班长而坐的女生,摇着手里的红酒,一脸陶醉,这俩还真是登对。
就这样,谣言不攻自破,班长宿舍里囤积的各色礼物也终于有了女主人和归宿。有一回班长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说这回她们会不会传我是‘双性恋’啊?你看咱俩这关系好得。”我一面乜斜班长,瞧把你美的。
深秋一过,校园里的林木都褪去了苍翠。走在落叶层积的小道上,脚下接连不断地传来哧啦哧啦干涩清脆的声响,仿佛在拆骨接骨,听得人头皮发麻。栖息林中的飞鸟都迁往更温暖的地方去了。林中寂寥,少了往日的葱茏、鸟鸣,当然还有防不胜防的鸟屎。
班长看上的女生叫岳敏,在这个深秋,你常常能看见他俩,身着款式一致的秋装,徜徉在萧瑟的林荫道上。走近一点,你能听见典型的热恋中男女的对话——
“哎,亲爱的,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啊?有你在,我永远温暖,我的天空永远澄澈如洗。”
“其实我最讨厌中文系的男生了,油腔滑调的不着边际。”
“怎么会呢?你看你就像一株木棉,让我这枝瘦弱的凌霄花来攀附你、缠绕你吧。”
岳敏头一偏,没忍住露出娇羞的笑靥。而这也常常被班长拿来大做文章,“喂,你知不知道啊,其实女孩子羞涩起来特别惹人怜,尤其是岳敏,我特忍受不了她笑,每次她一笑,我就……我就……”
我静观不语,等待班长的下文,无奈班长一时找不到适当得体的言辞,感慨就此中断,好比你跑到大太阳底下正要打喷嚏,可是突然间喷嚏不翼而飞,你怅然若失地留守原地,晕啊,怎么今天的太阳这么毒辣?
其实毒辣的不是阳光,而是你心里的期望。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很容易陷入顾影自怜或者追忆年华的泥沼中,有时候你会抱怨生活怎么这么平淡无奇,你会心生期待憧憬发生点什么。文学理论老师激情四溢地号召大家,“在能干点什么的时候要干点什么,诸位扪心自问一下,你们都干了什么?”
这个秋天,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明里暗里在观望班长和岳敏的恋情进展,然后满怀期待地希望他俩朝着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
出乎意料,秋天都过去了,他俩依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套用班长的破比喻,“好得都不用穿内裤了”。
班长步入感情稳定期,众人把目光投往了他处。
“我听说红屋闹鬼啊。”
红屋既不红也不是一座屋,其实是紧挨七号教学楼的一片小树林,至于为什么这片林子被取名叫“红屋”,无人知晓。上一届的学长学姐和我们说起校园十大怪事,“红屋”每每在列,久而久之,这片林区成为我们心照不宣的禁地。
小莉说她亲眼看见“红屋”里有白影子飘过,吓得她当晚就做了噩梦。有好事者打破沙锅问到底,梦到什么啦?小莉说,好多白蚁好多好多白蚁,白蚁堆白蚁,浩浩荡荡堆得跟个大馒头……小莉的梦境口耳相传,一再被复制,直接导致学校食堂的馒头销量骤减。
“哎,我听说那片树林很早之前就在了,这个学校盖起来之前就有了呢,据说是因为林子里有女鬼出没过,所以校方不敢轻举妄动,盖新校舍的时候就保留了它们。”说话的还是小莉,又是“听说”又是“据说”的,不知道可信度几分,但我们还是听得心惊肉跳。
久远的传说,总包裹着一层神秘微光。身处中文系的我们,凭借发达的感性思维,添油加醋将它改装成骇人听闻的凶年纪事,风靡文学院。待在宿舍重温《史记》的我,收到班长的短信:“在七号楼,速来。”没头没脑的短信,八成是愚人的,我没理会,继续沉浸在王侯将相的风云史中。
不知不觉夜里十二点了,岳敏打来电话问班长回宿舍了没?我抬头才发现床铺空着。打给班长的几通电话,都是冷冰冰的声音:“你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翌日,班里就传开班长午夜迷魂红屋的逸事。这方面,小莉特入戏,总能说得有板有眼,成功营造身临其境的氛围。不到中午,大家都认定班长被勾了魂魄,送进医院抢救了。
中午食堂里,岳敏找着我,开口便问班长的下落。
我当然没把小莉大段“倩女幽魂”般的描写搬出来,否则指不定把小姑娘吓得多么花容失色、花枝乱颤。我告诉岳敏,班长还没回来。
“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岳敏连连自责,怅然离开。
翌日下午,班长终于露面。大家面对班长的目光大致分两种,一种是惊愕恐慌,生怕班长身上带回来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另一种是渴慕好奇,恨不得把班长生吞活剥问出个究竟。
班长在各色眼神的簇拥下,来到我边上坐定。
“怎么了?昨晚我还以为你耍我呢,怎么回事啊?电话也打不通。”我相信我盯着班长看的目光绝对属于第二种。
“没什么,哎,上次生日送你的那本书你看了没?”他没来由地问起那本《腔肠动物科初级研究》,使我不禁想起班长那份匪夷所思的生日礼物。
“嗯,看了一点点,怎么了?”
“没什么,慢慢看吧。”班长旋即摊开一本书,我留意到书的封面上一行似曾相识的烫金大字“腔肠动物科初级研究”,只不过后面还有个阿拉伯数字“2”。看来丫还真和腔肠动物铆上了。
我是在半月后,通过岳敏之口了解到那次意外的始末。岳敏边回忆边复述,那晚她心血来潮非要让班长表明他爱她到底爱得有多深,任凭班长如何天马行空口若悬河,岳敏就是不满意。消停了一会儿,岳敏问班长敢不敢只身独闯“红屋”。班长迟疑不决,岳敏正在兴头上,小嘴一嘟,哼,我就知道你不爱我。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女孩子,尤其是热恋中的女孩子的思维。她们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硬生生扯到一块儿,并且还能理直气壮地扯出一大堆与“人生”啊、“爱情”啊有关的“真谛”。
岳敏见班长犹豫不定,趁机又鼓动了一把,“你知道么,很多树都有树洞。很多失意的人喜欢跑到深山里对着树洞说悄悄话,然后用泥巴把心事封存起来。这样就会心无牵挂地开始新生活,收获无瑕的爱情……”
我由衷觉得,作为一个天生有着文艺情结的女生,不应该看太多王家卫的东西。死活将电影代入生活,有时看上去很美有时却会很受伤。脚踏实地的生活和文艺温情的桥段,实在有很多龃龉。
可是,岳敏成功了,她成功煽动了班长。班长战战兢兢捏了把小刀,带着岳敏“你一定要挑棵最隐秘的树,刻下我们俩的名字”的吩咐,进“红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