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过这么一位同学,早年丧父,身世颇为悲惨,旁人听闻之后,无一不泪眼潸潸,心生怜悯。六年的中学生涯我都与她在同一间教室里度过。仿佛,命里就是注定要与她有那么一段回忆似的。
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交过学费,学校亦没有逼迫或是追问过她。她的家庭异常贫困,这好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每年学校的贫困助学名单上都有她的名字,红纸黑字,明目地贴在教学楼下。
有时候,我们会唠叨,你看她多幸运,都不用交学费,学校还给她钱呢!
六年的中学生涯,十二个学期,她整整做十二次贫困生。并且,班级为她募捐的活动也不下十二次。
她总是低着头走路,穿得褴褛不堪。唯一的一次整洁,是在某个新年过后的开学。当时,我与几位同学正踏着鹅毛雪花在校园的小径上说笑着。忽然,她从拐角的地方出来了,粉红的小棉袄,紧紧地箍在身上,煞是好看。她远远地见到了我们,却从另外一条小路上急急走掉了。
接下来,几分钟的路程,我们都在抱怨,咒骂着她。家里贫困,为什么还要穿那么好看的衣服?况且,她的钱,大部分都是我们给的啊!大抵她是听到了这些话,于是从此,直至最后分离,我都再没见过她穿那件小棉袄了。
当年,我也在愤愤不平的行列之中。每年捐给她的那些钱,大都是母亲发给我的压岁钱。很多次想把它拿出来买一本心仪已久的书,一支钢笔,可踌躇了许久之后,还是打消了这类念头。因为心里总会想起她,以及她的种种遭遇。
每个学期的课外活动,她都如期参加。外班的人很是诧异,可后来都知道了,那也是募捐的结果。狭窄的讲台上,先生曾动容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大家庭,在同一个空间里说话,呼吸,成长。还有比这个更可贵的情感吗?怎能忍心,落下她一个人不管呢?”
先生说完这段话的时候,眼里含满了泪水。这段话,也影响了我很多年。以至于在后来的几年中,不用任何言语,我都会在第一时间把身上的零花钱掏出来,投到募捐箱里。
外出游玩的路途上,只要有她,我们就会格外安心。她会安静地守在堆放行李背包的地方,远远地看着我们,只需你轻缓地叫一声,她便会把你想要的东西迅速翻找出来,递交给你。
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毫无顾虑的游玩方式,而她,也好像是乐此不疲。
毕业后几年,我陆续听到旧日的一些朋友说起她的现状,心里总是忍不住微微一痛,也经常会挂念,这个苦命的同学,现在究竟过得怎么样了?
与她再见之时,我已成家立室。她在附近的一家工厂里帮忙干苦力,还是和多年前一般低着头,只顾走路。
我与她说了很多话,并留了我的住址,叫她如需帮助就记得找我。半晌之后,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她:“中学时候,每次外出活动,你真不想游玩吗?”她笑笑道:“拿了你们的钱,总得帮你们做点事,心里才安适。”
顿时,我内心波涛狂澜。这么些年,我们一直以为自己给了她最大最贴心的帮助。殊不知,却是在强行剥夺她追求美与自由的权利。
贫困生的帽子太重,年数太长,以至于在汹涌的人群,悲悯的眼光中,过早地让她的内心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