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自小便是被家长们拿来作为比较的对象。尽管我们是同一个大院里同一棵槐树下长大的孩子,却有着泾渭分明的性格差异。譬如,我天生就喜欢读书,只要有四五本连环画在手,便可以一个礼拜不出门,不与任何伙伴来往。大院里的长辈们都说,我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的成绩一直稳稳当当地名列前茅,直到后来安然地升入中学。
母亲时刻告诫我,不要与他们来往,他们这样的人,不学无术,长大之后一定不会有出息!
而我,从始至终,仿佛都是同辈孩子们的榜样。他们的父母习惯性用自己的孩子来与我作比较,以此激励他们,努力学习。
为了保持这样的现状,我不得不寒窗苦读,不得不在人前装作一副乖乖儿的模样。当大院里同龄的伙伴们对我心生怨恨,敬而远之的时候,我虽然心生忧伤,却还是得表现出一脸不屑的清高模样。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累了,自己实在是做不了百分之百的好学生了。因为,早恋这一个可怕的魔鬼已经悄悄地深入我的骨髓,我恍然发现,淡蓝的日记里,几乎每一页都写满了一个同班女生的名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我惊觉,甚至有些悲伤。我试图想要改变这样的困惑和无奈的处境,但仿佛我的一切努力都会在碰见她的那一秒里成为徒劳。我似乎成了坏孩子。于是,我渴望融入他们的行列,即便,不再拥有人前人后的光环,但至少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心所欲的虚度一次。
午后,我站在大院门口徘徊了许久,等待他们到来。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来了,肆无忌惮的欢笑声夹杂着响亮的口哨,呼呼地骑着自行车闪过我的身前。我很努力地想要叫出他们的名字,可伸长脖子踟蹰了许久,还是没能叫出来。
我像一个无知的孩子,在岁月的站台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临检,一步也不挪动。当那些熟知的朋友偶尔说出他们旷课之后的恶作剧经历时,我几乎瞪大了眼睛,怀疑,这不是历险记中才有的经历吗?他们笑我,反问我,是不是我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儿。我说,有,我当然有!很多!
我不想告诉他们没有,因为,我不想连最后的这几位稍微可以说笑的朋友都失去。要知道,年少时的隔阂,很多时候,往往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而已。
中考的到来,注定了我与他们必须分道扬镳。他们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孩子,去感受云淡风轻,社会的辛酸,而我,仍然在四面高墙中继续着悲苦束缚的求学生涯。
有几次,我站在布满了脚印和泥污的高墙下,想要像当年伙伴们说的一样,跳将起来,双手抠住墙壁里的裂缝,一步一步攀援上去。可站了很久,我都没有跳跃起来的勇气。我恨极了自己,在这面与世隔绝的高墙之下。
我只能继续乖孩子的痛苦生涯,继续着十年不变的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高昂着头,对着春夏秋冬,虽然前方种满了惊羡与赞许,内心却还是止不住莫名的忧伤。
慢慢地,我被一种充实和希望所笼罩,由向往坏孩子的完整童年,到厌恶所有虚度时光的人们。于是,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衣锦还乡计划,企图用最辉煌的人生来报效我的父母,诠释我的青春。至于那位填满我日记的女孩,也在这个热血沸腾的计划中,淡然隐匿。
很多年后,我的大学时光结束,自以为光鲜亮丽地回到大院门口。殊不知,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恢弘场面。即便是当初最喜欢用我与自己孩子作比较的长辈,也只是微笑着与我寒暄。
顺着小路缓缓行进,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被时光戏谑的哀怨。
同学聚会如期而至。我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旧朋中,忽然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曾经早早脱离高墙束缚的,被长辈唾骂,被我所轻视的那些虚度时光之徒,已经在社会的洪流中站稳了脚步。人生,已开始寻走多年。而我,依旧是那般懵懂的模样。当年,是被他们的历险奇遇所吸引,如今,又被他们的传奇阅历所打动。
很多同学互相寒暄,拥抱。那些曾在班上让人望而生畏的坏孩子们,几乎没有一人将他们忘却。惟独我这个曾经被老师所庇护的尖子生,在一片哄笑与热切的交谈中,渐渐感受到了时光的残忍的冷漠。
与这些曾经虚度年华的孩子相比,我原本以为,我有了一段足可自傲一生的年纪。那么充实,那么温存。却不觉,自己在循规蹈矩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被一柄名叫孤独的利剑所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