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副将展开地图一看,地图上只有一些线条和坐标,看不出这里的地形和色彩。
“山旮旯里头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右副将说。
“莲花一样。”左副将说。
从山头望下去,这个地方确实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下面的冲积盆地是莲花座,大色齐部落官寨所在地的山寨就坐落在莲座上面。稠密的石头民宅看上去像花蕊似的,正中的高楼大概就是官寨了。密密的石头民宅以外是平整的庄稼地,庄稼地一片墨绿,禾苗高有齐膝深了。庄稼地里,一丛丛一垄垄的梨树正开着白花,像飘浮在蓝天上的一朵朵白云。色齐大河在象山脚下蜿蜒奔流,商道在河岸上从东向西伸去,就是没有行人。过去,这条道上天一亮就车水马龙热热闹闹的。盆地周围是八宝山,象山就是宝幢山,从高度看确实像一把撑开的宝幢,从宽度看又更像一头大象。宝伞山耸立在象山左侧,宝瓶山在象山右边挺立。东边是金轮山,西边是吉祥网,它们都像从莲座张开的莲叶。
“围攻它!”右副将把粗壮的指头指向花蕊似的盆地山寨,五万人马又像蚂蚁出窝似的向下移动。
走近时他们才发现,包围山寨是个冒险行动,山寨周围和山寨里面都有许多高碉。高碉上密集的射击孔像仇恨的眼睛盯着他们。队伍不敢前进,更不可能后退,于是都站那儿在,像等待检阅似的。
高碉没有动静,村寨没有动静,只有色齐河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官兵们东张西望,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刚才那种临战前的紧张松弛下来。有的背过身撒尿,身后也是人,尿水从地上溅起来,打湿了旁边士兵的裤脚,招来一阵叫骂。
“空寨!”带路的本地人中有人向两位副将报告。
“空寨?”两位副将的眼睛都鼓出来了,像金鱼的眼睛。
是的,这个时候,寨子上空应该弥漫一层淡淡的炊烟,去河边背水的姑娘们该出现了,各家男人们登临房顶煨桑时的祈祷声也该能听见了。可是,什么都没有。
两位副将一商量,先派一千人进寨探虚实,尔后都拥了进去。村寨里不仅没有人,连牲畜、粮食、衣物都没有,高碉里也是,啥都没有,真的是空寨一个。官寨里总应该有点东西吧,两位副将亲自进去搜查。很失望,偌大的九层大楼,连一颗土豆都找不着。走进经堂,才得到一点安慰,供台上有一盘大枣,一盘干葡萄,还有一盘人参果。抬头一看,供的是当今皇上画像。正在伸手的两位副将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上眼睛把供品搂进怀里。这么一个大村寨,就这点东西,像话吗?现在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粮食。他们昨天吃了晚饭后再没有进食,又是上山又是下山,现在神经一松下来,都感到又困又饿,都后悔不该把剩下的粮食藏在石堆里。
“都打个盹再说。”两位副将现在能让士兵休息的方式就是打盹。队伍开进官寨前面的广场,十多天前,大土司就在这里召开了头人寨首大会,研究对付官兵的办法。几万人躺在草坪上打盹,打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肚子饿着,眼睛就是闭上也睡不着,越躺越没劲儿。
“他们想饿死咱们,好狠毒!”右副将说。
“他们抢去咱们的粮食,都到哪儿去了?”左副将说。
“等等。”右副将想了一会儿,突然叫道,“上当了,空城计!”
“对呀!”左副将跺了一脚,说:“怪不得昨晚城门都没关,怎么没想到这上面去?”
士兵们倒不关心空不空城,空城了还好些呢,免得把命搭上。只是肚皮越来越不争气,饿得有些难受。
“怎么弄?”两位副将问带路的本地人。
“没遇到过。”本地人说,“把碉围死,让里面的人没吃没喝的先倒下倒是有,现在反过来了。”
“不谈原因,怎么才能弄到吃的?”右副将做了个吃饭的动作,“不都饿了吗?你也是。”
“官兵的粮食他们多多的有,几年都吃不完,”本地人说,“山上搁了些吧。山上寨子多,碉也多。”
“我们也围碉,”左副将说,“他们有粮食,水总没那么多吧?渴死他们。”
“啊哈!”本地人苦笑了一下,“碉下面有暗沟,他们不缺水。”
“你说怎么办,总不能饿死在这里呀!”右副将说。
“办法有一个,”本地人说,“说出来不晓得你们怄不怄气。”
“快说来听听!”两位副将抢着说。
“不能上山,危险多多,”本地人朝沟口指了指,“从那里跑出去,才找得到吃的。”
“撤?”左副将两手叉腰,眼睛差点伸到本地人鼻尖上,“好不容易冲进来,就撤?你安的啥子心?”
本地人缩回头,不由自主地后退。
队伍分成六路,天黑尽后分别由本地人带路,同时向金轮山、宝瓶山、宝伞山、宝幢山、海螺山和金鱼山潜行。化整为零后,夜行的速度快多了,山腰以下是一层一层的梯地,各路队伍先后在半夜前就把梯地甩在身后,顺利到达山腰。
左副将带的那支队伍爬到宝伞山的山腰时遇到了灌木林,晚上看起来,灌木林无边无际。林中沙棘最多,这种灌木带着又硬又尖的毒刺,衣服划破了不要紧,脸和手划伤后马上就肿。灌木林中的草很深,大多倒伏在地面,这种草最能缠脚,走几步就是一个趔趄。
“怎么走到这么一个鬼地方了?”左副将问本地人。
“鬼地方倒不是,水神林是。”本地人说,“草都没敢割,才缠脚。”
灌木林很密,又有深草掩蔽,队伍藏在里面一点问题都没有。上面的情况不清楚,只好在这里待一夜了。
“水神林?”左副将躺在深草里,想起刚才本地人说的话,问。
“哦,你问这个?”本地人仰躺在左副将旁边的深草里,对着天上说:“水神住的地方。”
“水神应该在水里呀!”左副将换了个姿势,也仰躺着。
“噢,这里就是有水,一眼泉水。”本地人仍然对着天上说话,“泉水周围的树林就叫水神林,天亮后我们就能看到。”
左副将把上身埋进深草里。虽然是春天,山上还是冷,风不歇气地吹了一夜。不过,钻进草丛里还是可以避风,不少人都睡着了。
头顶上,雀鸟在灌木枝头间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天渐渐亮了。
“看,泉水。”本地人摇醒左副将。
“就在眼皮子底下呢。”左副将坐起来。
泉水就在前面不远的一棵大树下面,明晃晃的像一面镜子。大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和哈达,泉水旁边立着一座小白塔。
“我们藏深一点,一会儿女人们要来背水的。”本地人说。
官兵们都醒了,抬头朝上看。
妈呀,高碉就在前面,几十个,像一片小树林,还看得见高碉上插着的经幡。士兵们慢慢站起来伸长脖子看,还看到高碉下面比肩接踵的石头房子,是一个不小的山寨。左副将不许士兵们站起来,连抬头都不行,都得老老实实卧着,他一个人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独享这里的风景。
山寨的风格和山下的官寨部落差不多,都是厚实的石头房子,只不过这里的地势倾斜,山寨有了坡度,房屋层层叠叠,显得更加雄浑壮观。每幢石房连着一座高碉,本地人说,石房之间高碉之间都有暗桥相互连通,山寨又连着背后的山脊,踏着一幢一幢的房顶从便桥跑过,可以直接走上高高的山脊。
石头房子里出来一位女子,看不清多大年纪,也看不清漂不漂亮,高挑个儿,笔笔挺挺。左副将有好几个女人,个子都差了点儿。她头上顶着瓦状叠层黑帕,帕上用彩线绣了花。身上穿了一件青色紧腰单层长袍,彩色腰带像彩虹似的在腰间绕了一圈后,又从后腰悬垂于脚后跟。背上贴着一只精巧的木桶。“欧嘿嘿……”她用双手在嘴边卷成喇叭状,甜润的声音便扩散到那些石头房子上空。不一会儿,那些石头房子里纷纷飘出和她一样打扮背着精巧木桶的女子,嘻嘻哈哈地互相打招呼,沿着山寨小路走到山弯处就不见了。只隔了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从另一个山弯处冒出,向水神林走来。走近了才看清,这些女子一个比一个长得俊美,脸儿红扑扑的,像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来到泉水边,放下木桶,用铜瓢从泉眼里舀水,胳膊的一伸一弯都那么灵巧生动。桶满后,又用瓢儿从桶面舀起少许泉水洒向天空,水点在空中散成雾状,嘴里念念有词。“都说些啥?”左副将用手掌捂住嘴悄声问。“祷告词,”本地人说,“她们祈求水神挡住官兵的路,不要让他们来送死。”“还不晓得谁死呢。”左副将嘟囔了一句。祷告完毕,她们用背水带子提起水桶,放在石阶上,一转身,水桶便在背上了。她们又嘻嘻哈哈地排成一字形往回走,屁股一律翘得老高,胸部前倾,水桶直立于弯弯的腰上面。随着女人们踏云似的步子挪移,桶口上面很有节奏地浪着白晃晃的水花。“你不是说山上不缺水么?不缺水背水干吗?”左副将很不满意女人们的祷告词,望着她们款款而去的背影,从鼻孔里呼出短促的一声“哼!”
山寨里传来一阵嗡嗡声,像千万只蜜蜂低鸣。
“什么声音?怪怪的。”左副将问。
“诵经,超度亡灵的经。”本地人说。
“死人了?”左副将问。
“不,这是为要死的人念的经,肯定包括我们和他们。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本地人说。
“给敌人也超度?”左副将惊讶地瞪大眼睛。
“人死了都一样,不管朋友还是敌人都是死人,都要超度。”本地人说。
“他们也太小瞧我们了,人都没死就念超度经,这不是咒我们吗?”左副将气粗起来。
“马凶郭!”本地人把脸转向一边,不理左副将了。
“上都上来了,打!”左副将下了命令。
“那些高碉惹不得!”本地人拉住左副将的衣袖。
“啥惹不得?我们这么多人,就是掀都能掀翻。打!”左副将派出两千人攻碉。
被派出去攻碉的人钻出深草,冲出水神林,登上台地,向山寨直奔过去,其余的人趴在台地边沿看。山寨像一个冰冷的机器,什么反应也没有,只传出嗡嗡的诵经声。当官兵们冲到离山寨只有一箭之地时,像碰着了机器的某个机关似的,那些高碉的洞洞眼眼里突然飞出利箭,嗖嗖嗖地向冲锋的队伍飞来,没过多久,几百具尸体摆在地上。跑得快的逃过一劫,抵达高碉脚跟,正想往那些洞眼里打枪,却被从洞里伸出的长矛刺伤。没有抵达高碉脚跟的,一个劲儿往山寨冲,那些石头房子之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巷道,巷道两旁的墙壁也咬人,冷不丁从某个孔中刺出长矛或长刀,随时都有人死。
那些巷道像布下的迷魂阵,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尾,进去了就出不来。左副将见那么多士兵进了寨后就不出来,以为他们弄到吃的了,又派出两千人冲过去。这些人免去了长跑和迷路之苦,现在从高碉里射出的是子弹,这些人几乎未来得及冲上前就在台地上面趴下了。打了半天,连对方的模样都没见着就又丢下两千多具尸体。
“撤!”左副将带头往山下跑。
“不掀高碉?”本地人问。
“哼!”左副将回转身恶狠狠地盯了本地人一眼。
其他几路队伍的情况大致都差不多,各丢下几千具尸体撤下山,现在他们才知道像烟囱似的高碉多么可怕,士兵们再也不愿抬起头来,一旦抬头,就会看见魔鬼似的高碉。
“撤!”左副将说,好像他唯独对这个字很感兴趣似的。
“昨天就该撤,”右副将说,“损失弟兄一万多人。”
“没关系,念了超度经。”本地人说。
“屁!”左副将瞪了本地人一眼,好像这一万多人都是被他害死的,“你昨天说什么来着?从那边出去?”他伸手指着沟口问本地人。
“你们都看见了,这里围得铁桶一样。”本地人瞄了瞄四周山头,“只有去沟的两头碰碰运气。”
“先探一下路,不能一窝蜂跑去。”右副将长记性了。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撤退之前只好吃些麦苗充饥。士兵们的手脚像被抽了筋似的,扯青苗需要使很大的劲儿,每个人的嘴里都流着青汁,嘴皮都染绿了。本地人实在看不下去,闭上眼睛咬紧牙关说出一个字:“鱼!”嘉绒藏区禁止打鱼杀生,但是现在要饿死人了,掂量许久,还是觉得人比鱼重要。左副将本来愤怒的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线:“这里也有鱼?怎么不早说?”然后把本地人抱住,在对方的络腮胡脸上亲了一下。用枪打鱼虽然命中率不高,毕竟还是打捞了一些上来,比吃草强百倍。
冲出沟口的希望彻底破灭,经侦察,两边沟口都被扎断,还修了该死的高碉。特别是西头的沟口,高碉一直修到了琼日部落。这些高碉过去是朝拜雍忠拉顶寺的香客们住的地方,现在用来对付官兵。一提到高碉,大家都不寒而栗,听都不想听。
两位副将以大部队很快就会翻过山来的话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现在也只剩下这么一线希望。河里的鱼要打光了,大部队还不翻山过来,他们只有饿死。已经十多天了,人人饿得皮包骨头,连拿枪打鱼都很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