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坐这里,这是你的。”王妃把碗推到阿果面前。
“阿妈,喝什么茶嘛,不是说去陪客人吗?”阿果坐下后又站起来。
“客人都走了,你阿爸也送客人去了。你陪阿妈坐一会儿。”王妃轻轻扯了扯阿果的裙角。
客人们一大早就走了,他们要赶路。虽然骑着牲口,但是都愿意在太阳没出来前多赶些路,白天太阳大,容易疲倦。色齐甲布要亲自把客人送出大色齐部落地界,把跟女儿谈话的事撂给了王妃。跟女儿谈话的事本来没这么急,就因为曲登把阿果和仁青的事讲给多吉听了,这才不得不把这个事给阿果挑明。色齐甲布和王妃原本打算等孩子长大后才说的,孩子才十五岁,还是个小丫头,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既然多吉都知道了,难免他说漏嘴,一旦那样,阿果会怎么想?
“要不,我们一起到帐篷里去玩,那儿可热闹呢,王妈都带弟弟们玩去了。”阿果拉阿妈的手。
“你就不能陪阿妈坐一会儿?”王妃侧过身,故作生气的样子。
“好好好,女儿陪您,陪您一辈子,这该可以了吧?”阿果摇晃着肩膀,像哄小孩子似的说。
“学会骗人了啊?哪有女儿陪父母一辈子的,你也有嫁出去的一天。”王妃正不知道今天的话题从何谈起,现在忽然找到切入点了。
“阿妈,我也要嫁呀?”从阿果的眼神看,王妃感觉孩子还十分不明白男婚女嫁这码子事。其实阿果很早就知道女人是要嫁人的,演戏的时候,她就自个儿把自己嫁给皇上了。
“昨天的戏演得真好,全场都在叫你的名字呢!”王妃把话锋转移了,她不想纠缠孩子根本听不懂的话题。
“昨晚您都说过几遍了。”阿果双手捧起碗,啜了一口茶。
“来的客人中你觉得谁好?”王妃压低声音说,怕别人听见似的。
“岳大人帅气,像阿爸。巴登喇嘛有学问,懂戏。”阿果说话直截了当。
“还没说完呀,仁青哥呢?”王妃小心翼翼地问。
“仁青哥不爱说话,比多吉哥丑。”阿果说完朗声大笑。
“学会说人家的坏话了啊,你不知道仁青哥有多能干,才比你大几岁?都当上土司了。”王妃引阿果上钩。
“他没有文化,呆头呆脑的,比不上他的弟弟多吉。”阿果并不上钩。这不是有意的,她根本不知道阿妈给她扔来一弯金钩。
“好事呀,你可以帮他呀!”王妃心一急,说漏了嘴,把色齐甲布的意图暴露了,让阿果驾驭仁青,这才是色齐甲布慷慨地把刚出生的女儿许配给太阳部落的真正意图。
“我帮他?我跟他有什么关系!莫非……”阿果吃了一惊,不敢往下想。王妃陷入被动,鱼儿惊跑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金钩在那里。
“你不觉得咱们大色齐部落跟太阳部落的关系不一般吗?”王妃盯住停在远处的惊鱼,不露声色,按钩不动。
“我怎么知道?”阿果警惕地看着王妃。
“曲登叔叔还救过咱们部落的命呢!”王妃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这我知道,”阿果忽闪着大眼睛,“阿爸跟我讲过,所以我才和多吉哥哥好。”
“你要跟仁青哥哥好才对。”王妃纠正道。
“是,要和仁青哥哥好。”阿果附和着说。
“怎么个好法?说说看。”金钩又飘过来。
“我也不知道,好就好嘛。”鱼儿不动。
“咱们两家可以成为亲戚的。”金钩又向鱼儿移过来一大截。
“亲戚?”鱼儿又一惊。
“你一出生,就是曲登叔叔未来的儿媳妇,太阳部落官寨未来的土司夫人。”王妃向阿果竖起大拇指,做出人人都十分羡慕的表情。
“我要嫁给他?”王妃没想到,阿果本来应该大声尖叫出来的话,可事实是,这句话只是从唇边轻轻滑过,不带一点力气。
“你,不同意?”王妃看了阿果的表情十分揪心,一把逮住阿果的手,“你跟阿妈说实话,愿不愿意?”
“为啥是仁青哥?多吉不行吗?”阿果的眼泪夺眶而出。
“傻孩子,仁青是长子,只有他才能当土司呀!”王妃嗔怪道,“再说,这门亲事是你阿爸答应的,如果我们悔婚,别人就会说你阿爸背信弃义,会坏了他的名声。”
“阿妈,什么是名声?名声有那么重要吗?”阿果现在是个十足的孩子。
“在咱们这里,名声比生命都重要。”王妃解释不清什么是名声,就把它省略了。
“我不想嫁人,”阿果嘟囔着说,“要嫁我就嫁皇上。”
“皇上?”王妃吓了一跳,“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可能吗?你不是发疯了吧?孩子!”
“除了皇上,我谁都不嫁!”阿果冲出门跑了。王妃怔怔地坐在原地不能动弹。过了很久,她突然想起阿果出生三个月时在雍忠拉顶寺经堂里向着皇上画像傻笑和伸出小手抓挠的情景,当时堪布流出了眼泪,连名字都没有取。
藏戏团的演员们不能继续过看花节了,他们得准备巡回演出。首次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后,各个部落争先恐后邀请他们去演戏,绕拉不得不以邀请函到来的先后顺序安排演出场次。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阿果拒绝演出!虽然阿果带出了一个扮演文成公主的演员,但是她怎能和阿果比!没有阿果出场,演出的效果就像牛肉汤里没有放盐,怎能端到桌席上去?阿果是藏戏团台柱,没有阿果,藏戏团的旗子怎么打?各个部落邀请藏戏团去演出,就是冲着阿果来的。
阿果不是不想演戏,她很喜欢演戏,她拒绝演出,就是因为她不想再演出嫁的戏,说到出嫁她就害怕。可是从目前情况看,阿果不出场演出肯定不行,邀请函都收了一大摞,收了便不好退回。再说,阿果也不忍心让那么多的观众失望,阿果说,那就换戏吧。
更换的藏戏叫《智麦更登》。阿果十分喜爱剧中的主人公智麦更登,在她五六岁的时候,阿妈就给她讲过《智麦更登》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在嘉绒藏区家喻户晓。智麦更登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楷模,他身为王子,继任王位后开仓济贫,把国库施舍得干干净挣,只剩下一枚如意宝。邻国国王是他父亲的夙敌,为了试探他,派一个白发黄牙的乞丐前来讨要如意宝,他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一个瞎子向他讨要眼珠,他同样忍痛取出,让这位瞎子重见光明。排练《智麦更登》时,男演员们谁也演不好智麦更登,智麦更登那种特有的慈悲情怀怎么也出不来。当阿果女扮男装,一台戏演下来,智麦更登特有的人格魅力被演绎得淋漓尽致,观众把场上的演员当做真正的智麦更登,人人感动得泪涕涟涟,高呼“向智麦更登致敬!”
阿果主张更换戏后,嘎嘎和索拉不想回家过看花节的决心更坚定了。多吉已经加入了藏戏团,肯定会留在阿果身边,他俩可不能学多吉,都是长子,回去迟早要接土司的班,不能在这里混。可是阿果提出更换戏后,家里带来口信叫他们回去过看花节他们都没听,还是留了下来。这不是很明显吗?前段时间多吉突然恭敬起阿果来了,恭敬就是距离。现在阿果又要更换戏,这就是说,不愿跟多吉扮演夫妻,他们之间肯定出了问题。嘎嘎和索拉留下来,并非商量决定的。现在轮到他俩谁也见不得谁,谁都宁愿对方消失。过去三个男人争一个女人,现在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比过去更痛苦。
最明白的是多吉,他知道嘎嘎和索拉的心情,也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包括他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阿果是他哥哥的,这是父母之命,谁也违抗不了。他羡慕哥哥,但并不忌妒,有时甚至为将来有阿果这么一个嫂子而高兴。他不喜欢嘎嘎和索拉,他知道阿果是他未来的嫂子前,这两个人合伙仇恨他,孤立他,处处给他难堪;他知道阿果是自己未来的嫂子后,他俩又把自己对未来嫂子的尊重当做主动退出情场而幸灾乐祸。他不愿这个局面持续下去,更不能让他俩对自己未来的嫂子有任何非分之想,他打算破灭他俩正在做的美梦。
多吉挨打和嘎嘎、索拉的不辞而别,是在同一天发生的。多吉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到广场帐篷时,色齐河边嘎嘎和索拉气歪了脸的印象还没有从多吉脑海中消失。
“不小心摔的。”大伙儿围过来时,多吉兴高采烈地说。当阿果从人群中挤过来,用袖口擦他脸上的肿块时,他才流下了泪水,脸也因疼痛而皱巴起来。
“嘎嘎和索拉回家过看花节了。”没有人问,多吉主动说。其实多吉不是摔伤的,是被嘎嘎和索拉打伤的,就在色齐河边的杨树下被他俩暴打了一顿。那时,阿果、绕拉和演员们正在帐篷里玩呢。
多吉挨打和嘎嘎、索拉拂袖而去,就是因为一首新编民歌引起的。这首新编民歌的曲子带有浓郁的嘉绒藏区东部风味,歌词又朗朗上口,很快在藏戏团演员们中间流行开了。
草坡一对牧羊娃,
伸手想把白云摘。
白云天生飞蓝天,
莫要忘了赶羊回。
嘎嘎嗦呀嗦啦嗦……
神山一对寻狗娃,
伸手想把凤凰牵。
凤凰天生栖梧桐,
莫要忘了寻狗回。
嘎嘎嗦呀嗦啦嗦……
潭边一对钓鱼娃,
伸手想把青龙捞。
青龙天生卧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