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说:“吃饭吃饭!肚子饿了。妈,今天过节,有什么好吃的?”
也是难得一家人在一起过个团圆节,而且今年家里人除了大哥大嫂都到齐了,两个老人格外高兴,菜弄了一大桌,酒挑最好的喝,母亲甚至还大发慈悲,同意从头到脚捂得滴水不漏的宁旗到饭桌前来坐五分钟,但是不准宁旗喝酒,不准宁旗吃酱油烧的菜,而且五分钟一到,宁旗就得回月子房,一分钟也不能多待。实际上宁旗在饭桌前并没有坐上五分钟,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公公婆婆敬酒,孩子就因为拉屎哭闹起来。宁旗和远村忙手忙脚放下筷子,冲进房里,为孩子洗屁股,换片子,打包。待忙过这一刻,五分钟早已过了。
宁旗乖乖地爬上床,偎进被窝里。
远村心里过意不去。总是过年,总是一年最初的日子,别人都在饭厅里觥筹交错,互相祝福,而宁旗却只能缩在被窝里。
远村心里一软,走过去,搂过宁旗,小声说:“宁旗,祝你元旦快乐。”
一句话,宁旗的泪水夺眶而出。
宁旗转过脸,握住远村的手,说:“远村,有你,有咱们的孩子,我很满足了。好了,你快去吃饭吧,帮我给咱爸妈敬杯酒。”
等远村再出来,家宴正热闹。两个小侄儿都喝了好几杯“雷司令”,在席间打闹不止。杜松松早跑到院子里放焰火去了。二哥埋头努力对付着一只野兔腿,三哥则大吹他在坦桑尼亚修铁路时和黑人工头打架的辉煌事迹。两个嫂子见远村来了,便放弃了游说公公婆婆买空调的统一战线,转而向小叔子发难:
“四弟,孩子的户口报没报?名字取没取?”
“四弟,孩子打预防针没有?可不能漏掉了!”
“四弟,你干脆把孩子的户口上到他姥姥家,武昌这边没几个好幼儿园,将来吃亏的是孩子。”
“四弟,满月你准不准备办?我看你还是办的好,图个喜庆,别省那几个钱,现在谁家不是一个?”
“四弟……”
远村坐在那里,头昏昏沉沉的,全没听见两个嫂子在说着什么。爸爸在一旁一直看着他。区土地规划局退了休的老局长突然举起酒杯来,隔着桌子说:“远村哪,来,我和你碰一杯。我祝你和宁旗1992年学习进步,事业有成,生活美满。也祝你们能顺利地度过生儿子这家庭第二大关!”
远村站起来,举起酒杯,杯里的酒溢出杯沿。他没有看见两个嫂子的眼神,也没有看见母亲投来的爱怜的目光。他很感激父亲的那些祝福的话。
远村把酒一饮而尽。他迷迷糊糊地想:将来有一天,我也会这么对我的儿子说的,我一定这么说!
五
宁旗的奶水越来越少。最先还能管孩子半饱,后来就不行了,每次喂奶,孩子只能吮几口,急得孩子拼命哭。
母亲对远村说:“怎么回事?奶块你给她揉匀了没有?怎么会没奶呢?没有奶,孩子吃什么?”
远村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但这话不能对母亲说,如果说出来,母亲会气得半死。
远村私下对宁旗说:“我看,你还是得多吃点营养品。”
宁旗愁眉不展说:“我并不是不吃,实在是吃不下,太肥了。”
远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情况你知道,儿子害湿疹,牛奶是最主要的过敏源,不能喂,光喂豆浆营养又供不上,你说怎么办?”
宁旗说:“我多吃点饭吧,你看人家农村女人,也没那么多肉吃,光吃饭,奶还不是足足的。”
远村说:“人和人不一样。再说了,妈已经有过吩咐,坐月子时,不给你干饭吃。”
宁旗说:“你不会给妈说说吗?”
远村说:“那妈要是问,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蹄膀呀鸡子呀,怎么还要吃那么多饭?怎么办?”
宁旗说:“你不会说我生了孩子胃口大吗?”
远村说:“你当妈是傻子呀?她当了那么多年教委主任,抓考场作弊都抓出一套经验来了。”
宁旗就再也不说话,一会儿,眼泪就一颗一颗滴落下来。
远村慌了,说:“宁旗,你看你,有事好商量嘛,干吗哭呢?月子里哭,要害眼病的!”
宁旗赌气说:“哭瞎了才好。”说着就哭得更厉害了,任远村怎么劝也不管用。
待事过以后,远村出来到厨房给宁旗热枣子汤,母亲不声不响跟进厨房,说:“怎么回事?又是什么惹着她了?”
远村吓了一跳,炉子上的枣子汤差点泼了出来。远村说:“没什么事呀。”
母亲说:“没事?没事哭什么?”
远村说:“谁哭了?”
母亲说:“你当我没听见?我又不聋。”
远村慌了,说:“您听见什么了?”
母亲盯着远村,说:“我听见什么了,我听见她在哭。怎么,还嫌我们没侍候好吗?”
远村揣摸着,寻思母亲并没有听见什么,放了一半心,说:“妈,您误会了,其实也没什么。我们都知道您累着了,我们心里感激着呐。宁旗是在月子里,有那么点感情脆弱。”
母亲说:“感情脆弱?我生过四个孩子,我也坐过月子,我怎么没感情脆弱?”
远村讨好道:“妈,您不同,您是老党员了,有觉悟。”
母亲“哼”了一声,说:“你也不用说好听的。我们家,就这么个条件,你们看得起,就将就着住,看不上,你们爱上哪儿上哪儿,我们也不拦。她妈妈不是医生吗?她们家大概比我们家条件好吧?”
远村说:“妈,您瞧您说的。”
母亲反问道:“我说的什么?有错你就指出来呀。”
远村还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突然一下心灰意冷起来,只低着头用匙子搅枣子汤。
母亲见远村不说话,站了一会儿,又把小保姆挑剔了半天,手里捂着热水袋回她的房间去了。
那以后几天里,宁旗叫小保姆给她用黄花菜炖蹄膀,她开始发奋吃肉。远村看她吃药似的含一口肥肉,再就一口水,咕咚一下把肉囫囵吞下去,然后闭着眼嚼枯柴似的嚼黄花菜,样子实在惨不忍睹。远村不知道该不该劝阻宁旗,实在忍不住了,说:“宁旗,要吃不下,就别吃了。”宁旗却不理他,眼里噙着泪水,一口一口吞肥肉,好不容易将一只猪蹄吃光了,有几次差点没呕出来,宁旗拼命用手捂住嘴,碗一搁,大病一场般倒头睡下,拉起被子蒙住头,不理远村。
远村无言,默默地收捡了碗筷,端到厨房里,洗了刷了,回到客厅里坐下,望着天花板发呆。
也活该远村出事。
远村工作的武汉商场正逢春节期间生意高峰,远村是业务员,其他的业务员都跑外地进货收款去了,业务经理知道他爱人生孩子,不好勉强他出远门,但逢着年末岁首,是人都恨不能生个三头六臂出来,看着一个大活人站在面前却没人可用,手中一沓沓求货单张张扯着喉咙叫,心里那个火哟,一时关不住,嘴里就不免时阴时阳。有一次,一家集团购买的客户第三次来催货,柜台经理来找业务经理,业务经理说:“我有什么办法?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是人都出去了,你叫我从哪变人来?”柜台经理说:“那你说怎么办?人家已经跑了三次了。”业务经理说:“怎么办?我都恨不得一气生十个儿子来当业务员了!实在不行,干脆退货,按合同赔款!”
远村站在旁边,知道那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心里有愧,就说:“老板,把单子给我吧,我去进货。”
业务经理刀子嘴、豆腐心,原本是被任务逼急了,听远村这么说,一下子倒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去?你怎么走得开?算了算了,我再想办法。”
远村很感激自己的上司,坚持道:“老板,让我去吧,我能行。”
业务经理看看远村,看出他是真心,就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吧,那你就去吧,好在这批货就在沙市,快的话两天可以打个来回,你把货提回来,休息两天,照顾你爱人。”货单清出来交给远村后又加了一句,“你干脆办汉口提货,不用押车,打个‘的士’回来,这样快些。”
远村一下子觉得上司的关照竟比自己的父亲还来得周到些,心里感激不尽,眼里就有了湿润。
远村不怠慢,当即办好手续,赶回家里,给母亲留了话,又吩咐好小保姆,晚饭也没顾着吃,摸了个冷花卷就奔了武昌火车站。当夜乘l79次车到沙市,到沙市后已是凌晨两点多,去旅社也睡不了多少时候,又怕睡过了钟点,干脆在候车室里买了份《故事报》,找个地方坐下来混点。看了一会儿报纸打一会儿瞌睡,冷不丁儿冻醒来,一看表,早上六点多了,随便在摊子上吃了碗热汤面,提着包赶到厂里。
逢着春节前,提货的人太多。人家一看远村的提货单,说:“哎呀,你这货早过了日期,已经让给别人了。”远村急了,说:“那怎么行?我们合同上写明了违约期是一个月的,今天才二十九天。”人家说:“那怎么办?连仓库里的货都提空了,这几天厂里天天加班,还是供不应求。反正货是没有了。”远村说:“你给想想办法,咱们得讲信誉。”说着远村就掏出一个信封,乘旁边人没注意,偷偷掖到对方手心里,小声说:“师傅您孩子读书了吧?一点小意思,给孩子买糖吃。”对方试了试信封的厚薄,揣进兜里,说:“我们真的是一点存货也没有了,我向毛主席发誓不骗你。不过嘛,合同真还差两天到期。谁叫你们商场是我们的老关系呢?这样吧,你别说出去,我先把别人的货匀给你。”远村千谢万谢,脚跟脚办了提货手续,又赶到运输公司办了送货手续,已是下午五点左右了。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口,赶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五点十分从沙市回武汉的车票。“的士”是不好意思坐的,老板虽说发了话,但远村自知这段时间自己工作不得力,以后说起来不好听,反正是一晚上的事,能把这趟差事办妥,已经千好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