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村最先以为他和宁旗这次没生女儿,而是在一家人虔诚无比地翘盼了三百天以后无情地抱回来个小和尚——杜家第三代中的第四个和尚,母亲准会大失所望继而大冷漠的。
远村想错了。
单位里的那部涂得花花绿绿的送货车刚在家门口停住,院子里就猛地炸起了鞭炮,把宁旗吓了一大跳。
宁旗紧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紧张地问:“远村,这是干吗?”
远村不敢先认定,心里却有了一丝大地春回的预感。
司机说:“干吗?这还不晓得?爷爷奶奶迎孙子进门呗。”
宁旗笑了,脸上漾起一片红晕。
月母子的房间收拾得让远村着实吓了一跳。连门带窗,全用新被絮捂得结结实实。一盏八支光的灯泡如烛似萤,门把手上系着一条红布带,远村后来认出那是大侄儿松松的红领巾。屋里暖气丝丝地作响,一点空气也没有。
倒是一个挺不错的牢房。远村想。
司机帮忙把医院里带回的东西送进屋里,好奇地想进月子房看看,母亲伸手把小伙子拦住了,冷冷地说:“别进去。这点规矩不懂?月子婆的房,生人不能进。”
司机嘿嘿地笑。
远村说:“妈,我们回来了。”
宁旗说:“妈。”
母亲点点下颏,冷冷地嗯了一声。
远村知道该让宁旗进屋了,而那一个却眼巴巴地盼着婆婆能欢天喜地来看看自己怀里那个正熟睡着的杜家的四孙子。
母亲却没有过来。
母亲说:“远村。”
远村在门口站住了:“什么事,妈?”
母亲声音很遥远地说:“你怎么能先进房?让月子婆先进。要懂得规矩。”
远村很糊涂母亲说的规矩,但他还是听话地站住了,侧身让宁旗抱孩子进了房间。从院子里涌进屋来的鞭炮的硝烟味多多少少给他一些启示:不管宁旗这次是生男还是生女,母亲都是看重的。
但他有些说不出的迷茫。
整整一天里,除了母亲,家里的人谁也没有见过远村和宁旗初生的宝宝。不是不愿见,特别是大哥的孩子松松,几次想偷偷溜进婶子的房里看一看自己的小堂弟长得什么样。松松非常关心的一件事是小堂弟是否能打破杜家孙子辈一律单眼皮的记录,这事对他这个长孙似乎很重要。但直到宁旗的月子坐满为止,除了远村和小保姆,家里人谁也没进那间房一次。母亲不允许。母亲自己倒是看过了孩子,不是普通的奶奶对新生孙子的那种欣赏、判断、认定。母亲看远村和宁旗孩子时的眼光中更多的是一种冷静和技术性。
母亲看了看宁旗怀里的孩子,不咸不淡地说:“孩子什么也不缺吧?”
宁旗没听懂。
远村目瞪口呆。
到后来远村也没敢告诉宁旗,母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也不缺吧?”那话翻译过来,就是说孩子没缺胳膊少腿吧?
这话当然不能翻译。
宁旗不懂得婆婆。远村却懂得妈。
前任区教委主任搞了半辈子教育,到退休了,一套列宁女装不肯换下身,张口闭口必言“十七年教育”什么的。没离休前生下四个儿子,只差女儿。希望寄托在第二代身上。远村的三个哥哥都辜负了主任同志的厚望,母亲常将这痛苦的现实归咎于自己言传少于身教,每每见了别家的小女孩,认识不认识的,都要抱过来,笑眯眯说:“瞧这孩子,瞧这孩子。”好像普天下只女孩子才算得孩子。松松不止一次满腹妒意地说:“哼,看奶奶,见了人家的丫头片子,一张脸笑得稀烂。”
远村无形中就有了压力。
但压力不能改变科学。远村和宁旗怀孩子前不管吃了多少辣子,看了多少西洋女婴的精美画册,却不能遂愿,应验了客观事物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辩证法。不知宁旗是怎么想的,大约她那时是没有更多的想法,但远村隔着产房的玻璃门听到助产士在孩子初次的嘹亮大哭中例行公事地说“好了,是个男孩”时,盼望陡然下坠得无依无靠。
说来竟无缘由,远村甚至弄不清自己是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他唯一的许愿,是宁旗搏着生命进行的那一刻创造,能让母亲大人满足。
但是没有。
人有时候是很无奈的。
二
远村最先以为回家以后他就可以松口气了,家里有生了四个孩子又带过三个孙子的母亲,还有一个从老家麻城来的小保姆,但是很快远村就知道他想得太简单了,简单得近似于天真。
头一道难题是宁旗吃的问题。
东西很早就准备下来了,从山东红枣到湖南山菇,从甘肃黑木耳到广西红砂糖。母鸡养了一大笼,个个都在四斤以上,美丽赛孔雀。猪肚子一下子买了十个,冻在冰柜里。活鲫鱼在后院水缸里悠闲地吐着泡泡。远村怀疑母亲是否对最大的食品商场进行了一次空前的“洗劫”,他在家里走进走出时到处都弥漫着食品味。厨房里,至少有两个炉子上面炖着丰富的补品,蒸气袅袅。远村很感动,差不多流下泪来,他觉得母亲对宁旗太好了。
母亲手里捂着暖水袋冷冷地说:“我是为我的孙子着想。”
这么说也行。远村想。
问题是宁旗并不配合。
宁旗对小保姆不断端到床前的蹄膀汤猪肚汤愁眉不展。第一次她硬着头皮啃了半只蹄膀,但第二次她就再也不肯吃,而是要保姆偷偷给她煮稀饭,切一碟泡萝卜。宁旗喝稀饭喝得很有滋味。远村不解地说:“你才奇怪,有那么好的营养品不吃,偏偏吃稀饭咸菜。”宁旗嫣然一笑,脸上浮着两朵红晕。宁旗说:“你不懂,我现在是最容易长胖的时候,稍一吃好点,像发面似的,看着就催起来了,到时候怎么也减不下去。我长胖了,你不会喜欢的。”远村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臭美。”宁旗说:“你别管。”宁旗自然还是喝她的稀饭。
母亲很快发现了,因为汤罐里的猪肚子老也不见减少。
母亲站在月子房外,隔着门对宁旗说:“宁旗,你没喝汤?你怎么不喝汤?是味道不合口还是怎么的?”
宁旗隔着门喃喃道:“妈,我……我想吃稀饭。”
母亲说:“吃稀饭?你想不想吃西北风?西北风更清淡些,你怎么这么不懂道理?你不喝汤,不吃肉,奶水从哪里来?没有奶孩子吃什么?也跟着你吃稀饭?”
母亲旋即冲到厨房,把小保姆训了个狗血喷头。
小保姆畏畏缩缩端着蹄膀汤来了。硕大的海碗里,雪白的蹄膀颤颤抖抖,汤面上浮着老厚一层油。宁旗差一点呕出来,她怔怔地看着热气袅袅的蹄膀,看着看着,鼻子一酸,泪水潸潸地落进碗里。
远村安慰道:“算了,妈也说得对,没有奶水,孩子不好养。再说了,妈也是为你……为咱们好。”
宁旗泪水迷离地抽泣着道:“女人的命,生了孩子,就该变成奶牛。好吧,我也不用你劝,我就为你们杜家当一只奶牛吧。”
宁旗说完就赌气地啃了一大口蹄膀,蹄膀在嘴里噙了半天,拼命也没咽下去,终于哇地一下吐出来。
远村从理智上讲当然希望宁旗能多吃点营养的东西,甚至他不惜宁旗吃得胖一点,但是远村却不忍心看宁旗这样痛苦。结婚以前,远村对宁旗的娇嗲嗲很皱过几次眉头,心想我是个男人,又不是阿姨,哪有闲情来哄着你。但结婚以后他发现女人的娇嗲嗲其实是男人的财富,特别是他看过几次工作单位的女同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们的丈夫作河东狮子吼之后,他暗地里偷偷捏了一把冷汗,幸亏宁旗不那么泼辣,否则他要么被逼上梁山大打出手,要么只好去跳河了。所以远村在一般的情况下总是护卫着宁旗。看见宁旗为吃蹄膀之类痛不欲生,他也很心疼。但母亲那边又是拗不得的,何况自那以后母亲加强了对小保姆的监控,宁旗要是吃不完汤碗里的肉,母亲只管训斥小保姆。远村后来就想出一个办法,由他来代替宁旗吃肉喝汤。当然他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这么干的。小保姆每次把汤送到月子房,远村就让小保姆先出去,然后把门掩紧,三下五除二,迅速将碗里的肉干光,留一口汤,让宁旗油油嘴唇,以防母亲检查。这个办法果然奏效。小保姆一碗碗往屋里端肉,然后从屋里撤出空碗。小保姆松了一口气,母亲的脸色也好看多了,宁旗则对远村感激涕零,皆大欢喜。只是苦了远村,吃饭时再也不肯端碗,看见荤菜就发懵。母亲老是问:“远村,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染上了肝炎?你怎么不吃肉?”
远村捂着嘴说:“妈,你能不能不提肉字?我腻得慌。”
母亲摇摇头说:“远村,你太累了,你得好好休息一下。”
远村说:“我倒是想好好休息。”
母亲脸上的关切消失了,说:“怪谁?你自找的嘛。哪有夜里男同志带孩子的道理?你问问你爸,我生你们哥几个的时候,他在家待过几天?别说带夜了。你自己生得贱,要揽,活该!”
远村嘴上没说,心里嘀咕道:我不带夜行吗?宁旗白天要奶好几次孩子,每三个钟头一次,奶一次得半个钟头,孩子小,又打了包,奶起来很不顺手,宁旗每奶一次孩子就得淌一身大汗,常常弄得孩子哭号大人淌泪。宁旗好几次对远村诉苦说手腕痛,怕是落下腱鞘炎了。晚上看宁旗睡得昏沉沉的,远村再硬的心肠也不忍心叫起她来,只能自己给孩子喂牛奶,换片子,一晚上得折腾几次,睡不上囫囵觉。白天远村还得起大早到汉口去上班。有好几次远村困得在车上睡着了,头耷拉在人肩上,涎水流了人一背。碰到年轻的还好说,要是上了年纪的人,免不了教训几句,说:“年轻人,打麻将也不能一夜一夜打,身体是自家的本钱,还是将息些,莫早早就掏空了。”弄得一车人都看他,看得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远村这么想,却不能申辩,知道是母亲看不顺眼的,只嬉笑道:“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如果那时爸也帮你带带我们,你还不夸死他?”
母亲冷冷道:“我的觉悟没那么低。你问问你爸,我什么时候拖过他的后腿?”
一句话把远村说得开不得口。
三
孩子生下来第三天开始出黄疸,洗澡的时候往水里一放,黄澄澄的像只大青蛙,把远村急得不得了。五天以后,黄疸慢慢消失了,远村以为这下好了,哪知道这只是开头。
最先是发现孩子的脐部发红,脐带有分泌物,发出恶臭。远村如临大敌,紧张得不得了,每天给孩子洗过澡后,他就按书上写的,用25%的碘酒和75%的酒精处理伤口,再用无菌纱布小心裹好,这样天天坚持,总算没有感染。
孩子的脐带尚未收敛,又得了巨结肠。先是连续两天孩子没有排大便,以后孩子就不想饮食,老是哇哇大哭,小肚子胀得硬鼓鼓的。远村跑医院开来“开塞露”,使用后一点效果也没有,只好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到医院去灌肠。跑了三天医院,孩子总算大便正常了。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孩子又出现异样:哭声又尖又弱,多汗,伴有阵发性呼吸暂停,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远村和宁旗翻遍了《婴儿养育大全》,也没找到这样的病例。远村抱着孩子再到医院去。医生是个中年女同志,正在忙着复习准备职称考试,很不耐烦地听过远村病症主诉后,说:“孩子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孩子不哭?不哭不就是个死孩子吗?也值得这样一趟趟往医院跑呀?”
远村说:“他身上有紫癜,还喘不过气来。”
医生说:“你别整天搂得死死的呀。你这么大个人,他那么小,你像搂炮弹似的,还不搂出问题?疼孩子也没这种疼法!”
远村被呛得一脸傻样,孩子抱回家,依旧哭闹不止,哭得一身大汗,面色苍白。远村觉得这不是办法,干脆不去对口医院,把孩子抱到另一家部队医院,自己掏钱给孩子看病。这次医生很负责,看过孩子的病症后,又检查了血。验血结果出来了,血糖低于20mg/dL,是新生儿低血糖。立刻给孩子进行葡萄糖静脉注射。医生说:“幸亏你来得早,再晚点,孩子就会脑细胞受损,留下智力低下后遗症。”
这一场变迁,把远村和宁旗吓得不轻,以后就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在哪一点上怠慢了,耽误了孩子。那以后还好,孩子有点婴儿湿疹,晚上闹觉,远村就把牛奶断了,宁旗奶不足的部分,改喂豆浆,大量喂“龙牡壮骨冲剂”,慢慢都有了些改善。
到孩子满二十天那天早上,宁旗奶过孩子,远村接过来为孩子补点葡萄糖水。突然孩子呕吐起来,刚喂的奶和水,从鼻孔和口腔长川似的喷射出来,一口一口地不间隙。宁旗吓得脸色都白了,浑身发抖,远村也一时惊慌得手足无措。孩子吐完,并没有什么痛苦状,仍然要吃,食欲良好。
宁旗余悸未消,说:“远村,他还要吃,怎么办呀?”
远村忙着打扫完污秽物,脱去弄脏的衣服,想了想,说:“我看,可以给他吃点吧,他不像生病的样子。”
于是宁旗就搂起乳房,再喂孩子。没喂上几口,孩子又呕吐起来,呕吐物像水龙头喷水似的喷射出来,吓得宁旗和远村面无人色,不知怎么办才好。
以后连续几天,孩子一喂就吐,吐得酣畅淋漓,吐完没事似的,还要找奶头。
宁旗忧心忡忡地对远村说:“远村,还是抱医院看看吧。”
远村于是又去医院。
医生检查完后,对远村说:“是胃扭转。也不排除先天性肥大性幽门狭窄。”
远村问:“什么是胃扭转?什么是先天性肥大性幽门狭窄?”
医生说:“那都是婴幼儿常见病。小孩子刚生下来,胃的韧带松弛,胃蠕动时发生扭转而造成折叠,一般几个月后症状会自然消失。至于后者,问题就稍大一些,先开点阿托品试试,如果不行,恐怕就得动手术。你记着,回去再喂奶时,弄稠厚些,孩子满月时再来做一次检查。”
远村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愁云密布地往家去,他看见满街都是匆匆忙忙活蹦乱跳的人。一队老头老太太扛着门球棍兴高采烈地从他身边走过,经历丰富的脸上洋溢着生活的阳光。
远村心想:他们都是怎么长大的呢?
四
元旦那天,远村的三个哥哥和嫂子都带着孩子回家来了,大哥和大嫂在南沙群岛一个海军试验基地,平时回不来。两个小侄儿在老大松松的带领下闹着要“看毛毛”,两个嫂子抢着抱孩子,说看看孩子像不像远村,哥哥们则在客厅里矜持地抽烟看电视。大老爷们,不好进弟媳妇的月子房。
母亲用力敲着门,说:“你们大人孩子的别往里面冲,把寒气带进去了。又不是公园,也不讲点精神文明。”
嫂子们嘻嘻哈哈地推着自己的孩子出来了。
二嫂说:“妈,咱们杜家真是男丁旺盛呀!”
母亲白了二嫂一眼,没说话,脸上却有明显的不高兴。
母亲一向瞧不起只读了个电大的二嫂。虽然区教委前主任自己只念过速成中学。
小侄儿并不知道看大人的脸色,大声问远村:“四叔,你怎么不给我生个妹妹呢,我要个妹妹嘛。”
远村一脸尴尬,看一眼母亲,嘴下还扯着野棉花:“你要个妹妹找我干吗,我又不能生,找你妈去,让你妈给生一个。”
小侄儿气嘟嘟地说:“四叔抠门!生个妹妹都不干。”
远村心想:光我干行吗?我倒是想干,可这玩意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三嫂把远村拉到一边,小声说:“四弟,我看宁旗怎么头上没戴个东西?月子里,可得注意些。我生夏夏时,就是怕热,没捂头,结果落下偏头痛,都五年了,也没治好。”
母亲在一边接过话来,说:“头上不戴东西也就算了,还整天坐在床上看书,还刷牙,也不知有多大的学问,多讲究,将来落下病,找谁去?你也不用说,你生夏夏的时候,我话该说在头里的吧?我说没说?你们不听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三哥幸灾乐祸说:“那是,您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母亲说:“别说顶一万句,顶一句就成。现在谁吃亏?反正不是我。真不明白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又不能干,又不听话。”
三嫂说:“妈,话可别这么说。”
母亲说:“怎么说?我说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