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鼻子就带了七支土铳,八把片儿刀下山了,走的却不是宋埠、刘家河,昼伏夜行,土拨鼠一般,绕道一百八十里地,直冲这太平天下而来。来,为的是一段私仇。
根叔在前庭里缠牛索。根叔四十几的人,不曾讨妻,不曾生小,年轻时做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一向来都忘得精光,正如那匹退尽精神的老黄狗。根叔这时候只晓得纳闷儿,不知道那云朵儿,怎么就燃成那副形状,先前是泥青、桃绿,继而肉红、青白,七彩变化都使尽了,呼呼地,一路纠杀滚跃,翻腾而来。根叔弄不懂,云霞怎么可以这样燃。
老鼓从前厢房里踱出,左手托着绿毛龟,身后跟着老黄狗。绿毛龟伸长了颈,枣大的头,一路左顾右盼,比主人更多一份关心。老黄狗却没有精神,跟着也只是跟着,天渐热了,那一身本已稀疏的毛,越发是守不住了。
老鼓站在院子里,慈祥地看根叔缠牛索。绿毛龟也瞪着一双小眼看。狗不,在后面卧住,很忧郁地打瞌睡。
老鼓看一会儿,就说:根,天热了。
根叔说:是,老爷。放下牛索,掰定手指细细算过,又说,就夏至了呢,老爷。
难得困了。老鼓说。
夜短了。根叔垂手恭恭敬敬地说。
铁兵渡叶儿家。老鼓说。听说将桥捐涨了?
是。根叔说。
咯啰。老鼓说。怎么可以涨?还是光绪年间的规矩,一乡人,说涨就涨了么?
是。根叔说。
嗯?老鼓没听懂,眯着眼看根叔。
是,老爷。根叔垂手恭立道。
老鼓点点头,突然问:三姑娘呢?三姑娘起了么?
起了。根叔道。三姑娘在绣花楼上,老爷。
老鼓便撇下根叔,撩起长衫,稳稳托着绿毛龟向后院走。
大门就是这个时候被破开了。
一队兵,生龙活虎,鱼贯而入,刀戈尽提在手中,先拿下根叔,旋又拿下老鼓。做这一切事,都没有话,不似强人那般装腔作势咋咋呼呼,这点让根叔吃惊,抬头看天,云霞完全燃烧在头顶,绚绚然一片,压得海棠树粉红的叶儿簌簌地堕落,十分耐看。
又走进一个大鼻子汉,左脚有些瘸,不怎么看得出来。
有一个兵上前说:这混儿已拿住了,怎么处理?
大鼻子看看瑟瑟的老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拖过来!想想又说,去几个人,后院再细细搜一遍,是活物,都绑了!
就有几个兵雀跃着提着刀戈争先往里去。
本来没老黄狗的事,先前一直睡在庭阶上的,一时被吵醒,见主人粽子儿似的,被拧着扭着,全没了往日的威风阔达,一院站着依着,又都是陌生的面孔,待再弄清楚了,胸膛里好一阵刺痛,昔日里的豪情壮志,訇地生发出来,知道自己狗的使命,这时要好好地演一出,狺狺一声吼,直冲那些要入后院的兵冲去。
就有一个兵,冷不防被扑了个趔趄,咬是不曾咬着,实在地吓了一跳。
我儿。大鼻子自一个兵身后抽下片儿刀,单足机敏地跳过去,冲着那畜生说,来来,便是寻你了。
老狗先见了大鼻子眼里有血,迟疑了一下,毕竟没有人的算计,顾不得许多,弓身一跃,冲着挑战者扑去。
大鼻子虚提瘸腿,站稳了,只将刀刃横在那畜生的来路上,鼓劲儿捏实,果然迎个正着。片刀在狗的颈上耽搁了一下,狗的头立刻耷拉下来,被后来的身子扑伏在四胯间。大鼻子好副身手,上前,刀尖冲下,哼一声,一腔怨仇,直直地下去,竟将五六寸处,齐齐攘进狗肚里。可怜老狗皮毛不齐,已没了顶挡的油光水滑,那一刀,便铁定做了“烈士”。
当啷弃了刀,大鼻子转过身来,也不管兵们的喝彩,死死盯着老鼓。
老爷,还认得我么?大鼻子说。
老鼓也是有过朝代的人,自小随父亲做过混混,习过白莲,闯过汉口,打过械斗,一生坎坷,虽不能万事处变不惊,毕竟历经沧桑,不少城府的。
看一眼大鼻子,其实并不认识。
长官面生,在下愿闻壮字。老鼓说。
大鼻子惨惨一笑,指着老鼓鼻子骂道,老狗,你真不认识,我倒说来给你听。四年前,河南一孤儿,名作邢台儿,逃荒到这村里,沿户乞米,幸得乡邻乡亲看顾,救回一条小命。邢台儿在村头荒庙里住下,自恃有些力气,在河套荒滩上,开出一片生地来,种下荞麦。待到麦熟,你差人去撵邢台儿,说地是你鼓老爷的,荒由你鼓老爷荒,熟由你鼓老爷收。邢台儿不服,要争一分理,你便指使下人,将邢台儿一顿痛打,又放出恶犬,将邢台儿咬伤致残。老狗,你好生看来,我就是那可怜见的邢台儿!
老鼓眼滞,看不太明白,印象里,也记不得荞麦孤儿那一桩事。想想一向里,人生苦长,家业苦厚,尽悉是要自己去抵挡周旋,芝麻谷子的利益,哪一分不要维护?要说差人怂狗的事,哪里又只是一次半次,料对方也不是来哄他耍的,权知是犯上了,不由暗自叫苦,一时之间,做声不得,只把眼眨来眨去,看血泊里涂了一地肠肝肚肺的老狗和八面威风的邢台儿。
根叔胆小,遭兵们揪住,虽不曾上刑,十魂已先去了七魄,站在一角,没有主张,看那一群兵,蜂采蚁运,忙忙活活,去前房后院,极熟地搜出金银细软和地契田账,分头堆成两处,一向里自己也不曾见过这么多黄白黑绿,一时觉得三十年的家保是白做了,有些委屈,心里突然就生出生分东家的情绪,巴望那些兵,再给自己东家一些苦吃。
果然就见那大鼻子头目,令兵们将老鼓用粗牛索绑了,自己上前,尽力扇了两巴掌,又抬腿搂勾子一脚,将老鼓踢翻。老鼓先是骇坏了,花甲的人,哪里经得住这一绑一踹,早晕死过去。大鼻子愣了半晌,看着地上瘫成死狗的老鼓,一时没有主意,还是一个兵灵光,舀出一瓢凉水,兜脸一泼,那死去的人,又泼活过来。
老狗,你也有今日!大鼻子恨恨地说。
老鼓动弹不得,只是嘤嘤地哭。
哭么?你哭屎!大鼻子说,老子不曾动手呢!
毙了他!一个兵说。
毙了毙了!兵们都说。
有下手快的,已先在那堆地契田账上投了火。火先是小的,有气无力,慢慢燃出了气势,腾地一下燃旺了,火苗子齐人高,灰蝶儿冲天,十分壮观,就有兵受了刺激,觉得那火燃得好玩,起了性子,去屋内拖了枣木桌椅来,砸了劈了,要捧那火的威风。大鼻子说,别烧那些,都分给百姓,还有粮食,统统分了!
又转过来,望老鼓说,老狗,叫你知道,也有今天!
虽这么说,却又不知道再怎么干下去。那一个仇人,分明老得不成样子,不经打的,就这么拖出去毙了,痛是痛快,却不甘心,一时只晓得咬牙,再拿不出心计。
三丑那时就押了出来。
押她出来的那个兵捂着嘴吃吃地笑。
其他的兵先不明白那兵笑哪桩,都看三丑,只觉这个很年轻很凌乱的女人,果然好看,一时竟都住了手,认真地看。
那兵笑停了,咳一声,在后面用土铳杵三丑的屁股,说快走快走!三丑就惶惶地向前,兵就走在后面,伸出脚,悄悄去踩三丑垂地的长发梢,三丑被踩中了,哎唷一个趔趄,兵们先是发愣,然后齐声笑出来。
三丑很害怕,脸儿白白地失了血色。三丑有一头上好的头发,三丑每天早上起床的头一遭事就是梳头。三丑梳头是一桩庞大的工程,宽梳细篦,十八般家什,样样都是要用到的。三丑梳好头,对着镜子,慢慢把玩,然后又抽了牛骨扣,散了一头发,重新梳过。三丑不知道前院里狗和老鼓都遭了罪过,也不知道那兵在身后,津津有味很看她梳过一阵头了。
三丑说:老爷。
老鼓说:三姑娘。
老鼓说过后,就有十二分的委屈和气急,两臂被索子捆得急了,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只把花白的头颅垂在胯间,嘤嘤地哭。
三丑哪里见过这样污秽的老爷,先前已是着实地骇过一跳,眼见是无援的样子,一急,也就放口大哭起来。
根叔在一旁,看戏似的,安安静静。先看天,那一天的云霞,紫赭青白,分合际遇,变化多端,燃烧得正烈。院庭里,火堆儿早软了熄了,灰蝶儿懒懒升翔,倒比落叶多一份娇袅,海棠树肥肥的叶儿经火一烤,油汪汪的,让人看了有一副好胃口。再看自家两个主人,老鼓撮成一堆老肉,只比烂泥强些,青青紫紫的脸上,青涕浊泪一塌糊涂,一点面子也是不要了。三姑娘呢,惊鼠一般,不知所措,一脸的残粉泞泥,鼻子不是鼻子,脸儿不是脸儿,那一头好长发,烟熏得残网似的,胡乱裹在肩头,只在那里,没天没地地惊号。
大鼻子说:你是老狗什么人?
三丑说:呜呜,妈呀!
大鼻子说:老狗,她是你什么人?
老鼓说:呜呜,女人。
大鼻子就笑。大鼻子脸上有一种恶恶的痛快。
大鼻子说:我×你女人!
太阳很烈,粉房筛浆的一老一少,做得久了,便停下来,说会儿话歇歇。
老的叹口气,阴阴地,自言自语道:这日月,过得少生气了呢。
抹把汗,小的说:你老了,闻到棺材味了。
老的说:胡说八道!小畜生!
我说错了么?小的说。
错了。老的说。
那是。小的说。露出邪邪的笑来。
你人小鬼大。老的说。
你呢?你老不退心火。小的扬扬得意地说。我是知道的,你是想三姑娘呢。
想你娘。老的说,说过一笑,慢慢去点烟锅里的火。
错了么?小的追问。
小畜生!老的说。
东家一棵大树,算是倒了呢。小的说。
东家还喝参汤。老的说。
参汤么?有鬼用。小的说。
没有百年阴凉的好事。老的说。古来就没有。
铁兵渡豆儿家,不是发了吗?小的说。
有一百年吗?有吗?还是没有。老的说。
小的想了想,果然没有,就很佩服地看老的。那一个在那里稳笃笃地抽烟锅。
那么,三姑娘呢?小的突然问。三姑娘,你说,她会跑到哪里去?娘家不见人,县城里,三姑娘是没有亲戚的,淌水河里,这一向,也都没听说打上尸来。
总有去处的。老的慢慢说。
你说说看,她还有哪里可去?小的说。
老的香喷喷抽烟锅,不言语。
你莫充洋人,小的狡黠地一笑,你以为我硬是二傻,不晓得的,我是晓得。
你晓得么?老的说。
小的盯住老的,说,三姑娘,她是去找那支队伍去了。
人小鬼大。老的懒懒地说。
有清凉的阳光,从槐树叶子间躲躲闪闪跳下来,一时没有好去处,跌得一片混浊。
吱呀——呀,粉房的筛斗,重又摇起来了。
一片云霞烧过去了,云霞先是泥青、桃绿,继而肉红、粉白,呼呼地,一路纠杀跃滚,云霞中一杆红旗红得抢眼,时隐时现,有兵撑着,有兵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