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饭听起来是一件让人心酸的事情,可真要上饭,这人就啥也不想干了。能要三年饭,给个皇帝都不干。黑椹要了一段时间的饭,才体会到原来做乞丐是这么舒坦。每天,可以睡足睡够,到半晌午起来,不用费多少时间,就可以把一天的食物都要够。如果想吃点热饭,就在吃饭时候拿着碗挨家挨户要就行了,这家不给那家总会给的。当然,睡觉是比较不好解决的问题。天不冷好办,随便找个地方轱轮一夜就成。天一冷就作难了,本来就一条被子,到处都是寒风刺骨,只好钻柴草垛。这样虽然弄得浑身都是碎草屑,还痒得难受,可总比受冻强。
黑椹记不清出来多长时间了。一路走来,出了河南,过了安徽,又过了湖北,还到过湖南。后来干脆不在乎是什么地方了,只要能要来饭就行。这样过了两三年,黑椹像一个游侠一样独来独往,他已经习惯了乞讨生活。他可以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不洗脸,洗澡简直就是梦;他的头发和胡子像秋后的荒草一样没有秩序,里边除了头皮屑和尘土,还有蠕动着的胖乎乎的虱子;他的脸色成了咖啡色和古铜色的混合色,但脸上的肉好像比以前还多了;他的衣服已经辨不出什么颜色,贴身衣服里的虱子也繁殖了好几代;鞋子根本就不算鞋子了,除了鞋底,鞋帮几乎没有了,鞋面上全是洞,好歹还能勉强挂在脚上;脚和脚脖子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污垢;全身最干净的部位,也就是那双手了,还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的纹络,不过那颜色也是非常不均匀,有深有浅,间或会粘着几颗饭粒,也许是几点饭汤的斑痕。这个时候,他什么念想都没有了,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要来充饥的食物。要饭――吃饭――睡觉――走路,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当初他带出来的几本线装书,早就换酒喝了,现在他已经顾不得喂养他的精神了。
黑椹这时候也顾不上去想大辫子姑娘了。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想是她害了他。他与她的那段缘情,就像他生命长河中的一粒石子,砸出了一个涟漪,沉到底下再也起不来了。更多的时候,他在想女儿妞妞,如果不是那场火灾,她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也许会给他生个小外孙,那该多么讨人喜欢;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这小妮肯定会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爹……
黑椹这时候当然也顾不上嗙诓了,关键是也没人听他嗙诓了。他有时候也在脑子里想想那些诓儿,特别是想到那些孬诓的时候,心里也能得到一些慰藉。这应该是他那时候最奢侈的精神大餐了。
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不要饭还能做什么。他已经确定这辈子就以要饭为生了。
这天下午,他来到了湖南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傍晚,小县城笼罩在一片夕阳之中。小县城那时还没有几座楼房,平房的上空飘荡着袅袅的炊烟。他等着夕阳隐退、家家户户都把饭做好的时候,开始了他的乞讨工作。他在一个独门小院门前站定,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着里边喊:“大哥大嫂给点吃的吧,大哥大嫂可怜可怜给点吃的吧……”
一会儿,里边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问黑椹:“听口音你是河南的吧?是河南哪里的?”
黑椹低着头继续说:“大哥给点吃的吧,可怜可怜给点吃的吧……”
那中年男人说:“我问你是不是河南的?”
黑椹说:“嗯。”
“河南哪里的?”
“豫北的。”
“你是李鹤云?!你真的是李鹤云?!”
黑椹浑身颤动了一下。李鹤云这个名字从他离开部队就已经被埋掉了。懵懵懂懂中,他感觉李鹤云跟自己有点什么关系,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前因后果。
“李鹤云,是你吗?我是刘家宝啊。鹤云,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走,跟我回家。”
刘家宝顾不上黑椹肮脏,拽住他就往家里拉。
黑椹此时才醒过神来。他知道碰见了战友,而且是他当时非常要好的战友,跟他搭班的连指导员。但他非常清楚,无论刘家宝多么真心往家拉他,他都不能跟他回家。他这个样子,不把他老婆孩子吓坏了才怪。
“鹤云,啥也别说了,咱先去澡堂子洗个澡,换换衣服,再理理发,回头再回家。”
黑椹的眼泪唰地就涌了出来。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命运多桀而悲伤,还是因为战友重逢而喜悦、感动。那泪水情不自禁,汹涌而下。
黑椹哭着说:“家宝,我这个样子,真是无脸见老战友了。”
黑椹又说:“你别管我了,我就这个样子了,你回家吧,我走了。”
刘家宝上前用两只手抓住黑椹的两只胳膊,说:
“你说啥我也不会让你走,咱们一同打过仗,生生死死都过来了,你跟我还客气呀?我求你了,你不能走,咱哥俩好好聊聊。咱都十几年不见面了。”
最终,黑椹跟着战友刘家宝去洗了澡,理了发,换上了他给他准备的衣服。然后两个人到了刘家宝家里痛痛快快喝了个尽兴。刘家宝在部队当到了团政委,前两年转业回老家,在县委当第二书记。
两个人喝着酒,聊着天。黑椹始终都低着头。他不敢看刘家宝的眼睛。
“留下来吧,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可以把你安排到县委办公室做文书。现在到处都缺文化人。”
黑椹说:“你不用劝我,我不会干,我也干不好。明天我就回老家,老家这会也该好起来了。”
刘家宝说:“你回家干什么?回家当农民,太亏了。在这干吧,我还能操心给你找个老婆。”
黑椹固执地说:“不,我坚决不干。我明天就回去,回去以后我会给你写信。”
刘家宝无话。
两个人一直喝酒,最后都喝得不省人事,歪在酒桌旁就睡了。
果然,黑椹第二天起来就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决定不再要饭了。
06
黑椹回到村里的时候,正赶上“农业学大寨”。支书还是李怀生,他一见黑椹就说:
“你一走就是两三年,我还当你死在外边回不来了。”
黑椹悻悻地说:“就是不死,原先我也打算不回来了,可我碰见了战友,已经当了县委书记,他要我留在那里给他当秘书,屌,原来俺俩搭伙计,我是连长他是指导员,要我给他当秘书,这不是要我难堪吗?我就是要饭也不能给他当秘书。再说,我要是死了,谁给咱村写标语?农业学大寨就写不到墙上了。”
李怀生像叫驴叫一样说:“当秘书咋了?秘书也是领导。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人家帮你你还胡拿捏哩,没出息货。你留在湖南咱村就能出个秘书。你不回来标语照样写,字写不好能叫人认清就中,那又不是媳妇,好看不好看不差事。”
这一年闹水灾,他所在的第三生产队一大半是坡洼地,坡洼地的春庄稼全都泡在了水里,这些地最后连一个粮食子都没有收。好歹还有一部分没受水灾的地,打的粮食先能支撑着不让社员饿肚子。
这时候,黑椹虚岁已经五十了,他的身体看起来还是很瘦弱。生产队总是给他派轻松点的活。就在那时候,他又制造了关于他的第二个歇后语:黑椹烧红薯炕——技术活。
这年一开春,队里给每个劳力评工分,当时黑椹负责烧红薯炕,也就是育红薯苗的时候为了出苗快,提高育苗炕的温度,每天给育苗炕烧火。
评到黑椹,队长说:“烧红薯炕这活轻松,不能跟整劳力一样,整劳力一工(十分),烧红薯炕八分就中。”
黑椹听了,有点不乐意,慢条斯理地说:“烧红薯炕虽然轻松,可这是技术活,不评一工三(十三分),最少也得跟整劳力一样,评一工吧?”
队长听着有道理,就说:“一工就一工,你可得好好烧啊。”
半月以后,红薯该出苗了,却不见动静,扒开一看,红薯全烧熟了。
黑椹对队长说:“你让我好好烧,我就好好烧,谁知道火太大了。”
队长哭笑不得,说:“你这是啥**技术活?今年咱队里是种不成红薯了,社员吃不上红薯都骂你。”
后来不得不把红薯扒出来分给社员。分的时候,队长说:“你烧熟了你吆喝吧,我可吆喝不出来。”
黑椹只好站在堰岗上对着村里大声吆喝:“三队哩分红薯了,都到红薯炕领红薯了。”
然后小声嘟囔:“火太大了,烧熟了。”
接着再大声吆喝:“三队哩分红薯了,都到红薯炕领红薯了。”
然后又小声嘟囔:“活太大了,烧熟了。”
后来这条歇后语就流行开了,一说到有点技术含量的工作,就会说:“这也是黑椹烧红薯炕——技术活。”
自从黑椹烧红薯炕把红薯烧熟,队里再也不敢把重要的活派给他了,但秋麦忙时候也不能让他闲着,这样就给了他一个固定的活,那就是看地。
看地这种活很轻松,也就是看着庄稼不让孩子们费力,吓唬一下个别馋嘴人掰个玉米穗拔几棵豆子刨几块红薯什么的。但要白天黑夜吃饭睡觉都呆在地里,还要有胆量,敢一个人睡到野地里,还得能耐住寂寞,天天一个人闷着。真是有媳妇的青壮劳力还不愿意干这活,因为晚上总不能把老婆孩子都弄到地里睡觉。黑椹其实也耐不住寂寞,他好聊天嗙诓,一个人呆在地里也挺憋闷。可除了看地没有更适合他的活了,出力的他不愿干,他想干的队长不放心交给他,他没得选择了,只有看地。
这天,一群孩子割草来到黑椹看地的地块。这时候玉米已经可以燎着吃了。他看见一群孩子来割草。这时候孩子们还不知道他会嗙诓,对他也没有太多的了解。
他从他的寝宫(在地头用几根木棍搭起来的一个三角形庵子)走到孩子们面前,说:
“孩子们,光能割草,可不能搬玉黍黍穗。”
一个叫郑大力的孩子说:“俺光割草,不搬玉黍黍穗。”
黑椹看着孩子挺可爱,就说:“来这玩会吧,天恁热,一会凉快了再割也不晚。”
郑大力说:“跟你有啥玩的,大人又不会玩小孩的游戏。”
黑椹想了想说:“来吧,我给你们嗙诓儿总行吧?”
好几个孩子都睁大眼睛问:“你会嗙诓儿?”
黑椹说:“是呀,来吧,我给你们嗙一会儿。”
黑椹就盘腿坐在庵子门口的麦秸上,孩子们就在庵子前的空地上或席地而坐,或半跪在地上,或蹲在地上,听黑椹嗙诓。
“嗙个啥呢?嗙个傻小学本事吧。”
“从前,有个傻小。这一天,傻小在一个老坟边屙屎,顺手把头上扎的白手巾摘下来,盖在一个兔窟窿上。恰巧一只白兔出窝,顶着白手巾跑了。傻小提起裤子撵了一阵没撵上,见一群办丧事的人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围着一口棺材哇哇哭。傻小就问:‘见到一个小白兔没有?头上顶着块白手巾。’办丧事的人就打了他一顿。傻小哭着回家一说,家里人教他说:‘那是办丧事,往后遇到这事,就说真难受哇。’傻小记住了这句话。这天一出门见到一家娶媳妇。吹吹打打,新郎新娘披红着绿,非常热闹。他就一个劲高喊:‘真难受啊!真难受哇!’办喜事的人一听,真倒霉。把傻小打了一顿。傻小又哭着回家,家里人一问,教他说:‘那是喜事,你应该喊:花红柳绿怪好看!’傻小记住了这句话。这天一出门见一家失了火,火光冲天,人们都忙着泼水救火。
傻小就蹦跳着喊:‘花红柳绿怪好看!’人都急了,打了他一顿。傻小又哭着回家一说,家里人又教他:‘那是失火,应赶快帮人家用水泼灭。’傻小记住了,这天出门转到一家铁匠铺,炉火正旺,锤声叮当。傻小以为又是失火,提起半桶水向炉火泼去,一下子把火泼灭了。铁匠大急,打了傻小一顿。傻小又哭着回家一说,家里人对他说:‘那是人家在打铁,你应该站在一边喊:吃力打,吃力打。’傻小记住了,这天出门见一对夫妻生气打架,就站在一边喊:‘吃力打!吃力打!’夫妻俩听了不愿意,就一起打了傻小一顿,傻小又哭着回家一说,家里又对他说:‘人家生气打架,你应该插到中间,把他们拉开,劝他们,说,别打了!别打了!’傻小记住了,这天出门见两头牛抵头,说:‘别打了,别打了。’然后冲到两头牛中间,结果被两头牛抵死了。”
几个孩子听得高兴,还吵着要听。黑椹就说:“别吵别吵,那就嗙嗙翟让吧。”
“看见这个冢了吧,这就是就是瓦岗寨寨主小霸王翟让的墓,他就是南边西妹村的,古时候西妹村叫韦城。翟让从小家里就穷,他爹被官府征劳役修宫殿,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他娘因为交不起地租被逼死。翟让与他哥翟弘、他侄儿翟摩候在家种地维持生计。隋炀帝暴政,连年受灾荒不打粮食,苛捐杂税沉重,全国农民暴动不断。翟让为了自卫,自幼学成一身好武艺,到二十岁时,已教成一批徒弟,在当地很有名望。韦城属东郡管,郡太守为了镇压农民暴动,抓了一批又一批,抗租的抗役的,监狱都填满了,还是乱。咋办?手下人给太守献计,说翟让武艺高强,不如把他请来看管监狱。太守就派人去请,翟让同情农民疾苦,请了三回都不去。后来就强制,先下了一道委任状,命令他为东郡法曹,就管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