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人民解放军突破长江防线继续南下的时候,也就是新中国解放前夕,三十多岁的李鹤云是一个连长。这时候,李鹤云尽管个子小,其貌不扬,可打起仗来还行,还有文化,能读书看报写字,那时候也是部队里少有的秀才。如果他在部队好好干,冢前村可能就会出一个将军,至少也得是一个不小的军官。
李鹤云长得不英俊,可肚里有墨水。肚里有点墨水的人总喜欢犯作风上的错误。李鹤云那时侯家里已经有老婆孩子了。可他到了南方就不想要家里的老婆了,他看上了当地一个漂亮的大辫子姑娘,还跟人家搞上了。这事后来到底还是坏菜了,部队首长一句话,就让他回老家了。
首长说:“像你这号色鬼,早晚得出大事,出了大事枪毙了,还不如趁早回老家。”
李鹤云恬着脸说:“我改了,我改了,我再也不犯作风上的错误了,别让我回老家了。”
首长说:“你说改了就改了?去球吧,狗改不了吃屎,就这吧,就这吧,我不枪毙你就算你烧高香了,趁我没改变主意,赶紧背着铺盖卷滚蛋吧。”
就这样,李鹤云很不光彩地离开了部队。
他还惦记着大辫子姑娘,可大辫子姑娘一看他离开了部队,死活不跟他了。他只好一个人背着铺盖卷回老家。他口袋里揣着平日里攒下来的俸禄,一路走着,一路吃喝着。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我说这回赚了,能弄个小媳妇,谁知道赔了,赔大了,当不成连长,小娘们也不跟我了,说好的天塌地陷都跟着我,**说话又不算数了,我还得回老家跟那个老娘们过……”
他走到家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冬天。一路上,他口袋里的钱已经花得一文不剩了。这天下午,他穿着脏兮兮的破军装出现在冢前村街口,很多人都没认出来他,以为是个要饭的。他一说话,人们才认出来,就问他:
“你不是当兵了吗?全国解放了,你该享福了,怎么回来了?”
李鹤云说:“想家了,就回来了,回家来享福了。”
“赶紧回家吧,你媳妇前几天还念道你哩。”
李鹤云到了家,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在院子里跑着玩,看见他,就对着堂屋喊:
“娘,娘,有个要饭的。”
突然,李鹤云想哭,离开家这么多年,没有衣锦还乡,还被自己的女儿当作要饭的。
老婆见了他,抹着眼泪说:“是你吗?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俺都把心**了……”
老婆又说:“这回回来不走了吧?妞妞天天念道你。妞妞,来,快叫爹。”
女儿好像有点失望,说:“是爹呀,我还当是要饭的。”
李鹤云再也忍不住,蹲在院子里哭起来。他这时才知道,家里的人口发生了变化,添了一个闺女,去了两个老人。
回到村里,李鹤云就变成了黑椹。李鹤云这个名字,被埋在了冢前村的户口册里。
黑椹这个名字真是太附合他的长相了。他黑黑的、瘦瘦的脸,酷似熟透了的桑椹;他的身材瘦小,还有点蜷,就像死面(豫北农村把不发酵的面叫死面)红薯面窝头一样不舒展,那态势也酷似一颗桑椹。
他也是冢前村的秀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冢前村的名人。就在那时候,他不经意间就给冢前村制造了一个歇后语,这个歇后语在冢前村流行了几十年,现在还继续流传。
黑椹那时候喜欢读书,还特别懒。一天,他母亲让他到菜园里点豆角,他腋下夹本书,扛着锄头和豆角种子就到菜园了。到了菜园,他把锄头和豆角种子往地头一放,拿着书坐到地头的树荫地下看起书来。他看书着了迷,不知不觉一晌就过去了,临到中午才发现自己啥都没干,又怕回家挨吵,就挖了个坑把所有的豆角种子一下埋了。最后当然露了馅,被母亲臭骂一顿。此事也成了村里的笑料,被好事者总结成歇后语,黑椹点豆角——一坑埋。每每到对好几个人不满的时候,就会说:他娘的这帮人没一个好东西,回头我给恁来个黑椹点豆角——一坑埋了。
黑椹的懒不光延续下来,而且还进一步发扬光大。他从部队回来,家里分了几亩地。好好种地,与老婆好好过日子,日子也应该有滋有味。可他还惦记着大辫子姑娘,那小娘们虽然说话不算话,可还是挺让人惦记的。黑椹一遍一遍地想她的俏脸蛋,她的水灵眼,她的长睫毛,她的白脖子,她的大胸脯,她的翘屁股……
想完了大辫子姑娘,就看着老婆这不顺眼那不顺眼。那脸又黑又黄,皮肤粗糙得就像麻袋布;眼一点都不水灵,像死鱼眼一样无神;两颗门牙又大又不齐,还黄喳喳的让人恶心;最难看的就是脖子,皮肤不白就算了,还布满了一圈一圈的黑泥道道;胸脯倒是大,可就像两个布袋下垂着,一点也不好看;屁股就更不能比了,大得就像两个磨盘,再配着一双裹过的小脚,走路一忽涌一忽涌的,看着都蠢。
黑椹想想大辫子姑娘,看看自己的老婆,就什么都不想干了。他天天躺在床上看书睡大觉,还喜欢喝酒。
老婆说:“她爹,开春了,人家都是男人上地,该犁犁,该种种,你不能光睡觉啊。”
黑椹说:“我不想干,你干吧,你比我还壮实。”
老婆说:“我再壮实也是娘们,你个大爷们光睡觉不上地,也不怕街坊邻居笑话。”
黑椹就沉下脸:“谁爱笑话谁笑话,你要不干就扔那也别干,反正我不干。去去去,别烦我,我看书哩。”
老婆气得没办法,只好自己上地干活。
黑椹还躺在床上看书睡觉,还继续想大辫子姑娘。
老婆终于受不了了,就对他说:“你不干我也不干,这日子没法过了。”
黑椹一听就急了:“你生在乡下,赶上妇女解放,你不干活谁干活?我回家就是享福的,我打了恁多年仗还不能歇歇?你要虐待转业干部不是?你不干不行,还得干。”
老婆说:“人家都是男人上地,娶个媳妇心疼的啥都不叫干,你却让老婆干。”
黑椹说:“你嫁给了连长了,别人谁嫁给连长了?嫁给连长就得上地干活。”
老婆说:“你回来了,你这会儿不是连长了,你还摆连长的架子不干活,俺也不干了。”
黑椹急了,从床上蹦起来把老婆摁倒在床上,屁股坐头把老婆狠打了一顿。一边打嘴里一边说:
“老子的连长是你封的?你说不是就不是了?老子就不上地干活!……”
老婆挨了打也不敢大声哭,她怕邻居听见笑话。
黑椹打老婆开了头,以后就是家常便饭。他对老婆说:“我什么时候不高兴了,想打你了就打,想骂你就骂。你要是不想挨打就别让我不高兴。”
老婆不敢支声,她又得做家务,又得上地干活,还得挨打受气。
终于,在一天夜里,黑椹再次屁股坐头把老婆打了一顿后,老婆哭着走了。
02
老婆走了三天,还没回来。
妞妞问:“爹,我娘去哪儿了?是不是回俺姥姥家了?”
黑椹说:“你问我问问谁呀?她走又没给我说。”
妞妞问:“我娘什么时候回来?你都几顿不做饭了?”
黑椹说:“你问我我问谁呀?她走时候又没给我说。”
妞妞问:“我娘是不是你把她打走了?”
黑椹说:“我打她了不假,可我没让她走。按说这不能算我把她打走了。”
妞妞说:“就是你把她打走了,你不打她她就不会走。”
黑椹说:“按说,不能算我把她打走了。是她自己走的。”
妞妞说:“就是你把她打走的。”
黑椹对妞妞的话并不急,嘴里嘟囔着:“小妮子这么不讲理,你爹好赖是个连长,你一点也不拿连长当回事,我去你姥姥家看看吧……”
黑椹去了老丈母娘家,才知道老婆根本就没有回娘家。这下知道坏菜了,老婆是跑了。
黑椹对妞妞说:“你娘是找不到了,你不是会做饭吗?以后做饭就包给你了,上地干活就包给我了。”
妞妞说:“不,我要我娘。”
黑椹说:“我也想要你娘,可你娘她不回来了,我也没办法。”
妞妞说:“都怨你,谁让你打她了?”
黑椹说:“你这妮子,你跟你爹说话哩,你爹好赖是个连长,你得讲道理吧?”
妞妞哭了,揉着眼睛带着哭腔说:“就是怨你,怨你怨你怨你……”
黑椹对妞妞有着无比的耐心,可以容忍她对自己大呼小叫。要是老婆敢跟他这样说话,早就又屁股坐头打上了。
“怨我怨我,妞妞你别哭了,回头我把你娘找回来行吧?”
“找回来你不能再打她!”
“不打她。”
“你不能光喝酒看书不上地。”
“上地,上地。”
可是,黑椹到底没有把老婆找回来。这时候他才知道,没有老婆的日子很不好过。
开始,黑椹还常常想起大辫子姑娘。一想起大辫子姑娘心里就有了点甜蜜,就忘了老婆跑了的烦恼。可大辫子姑娘又不挡饥又不挡渴,更不能帮他上地干活。
他开始上地干活,尽管种地的技术很差,可总算能种上粮食,该收的时候能收到家里。
黑椹去地里干活,妞妞就跟着去,她虽然还不到十岁,可已经能帮助爹下把手了。上地的时候,他除了拿农具,要提一罐子水,还要拿本书,再拿上烟袋和烟丝。
有人见了就问:“黑椹,你这是去地里干活还是去学堂里读书?”
黑椹说:“干活读书两不误。”
到了地里,见他一个人干活,有人又问:“黑椹,以前都是妞妞她娘下地干活,这会咋换你了?”
黑椹说:“妞妞她娘看我不当连长了,不跟我了。”
妞妞说:“俺爹瞎说,是他把俺娘打跑了。”
黑椹尴尬地笑笑,说:“这小妮,净乱说……”
因为懒,黑椹的几亩地种得根本不像回事,打的粮食勉强够他跟妞妞一年吃饭。可他偏偏又喜欢喝酒。这一喝酒,一斤粮食就不是一斤粮食了,日子开始紧巴起来。后来,借粮食就成了家常便饭。
日子一紧巴,他就顾不上想大辫子姑娘了。他开始想老婆,这个老婆不一定是妞妞她娘。实际上他是想女人。无论是家里还是地里,都需要一个女人。
这年过了秋忙,他找到村里说媒的张媒红说:“嫂子,你看,妞妞她娘都跑三年多了,我看她是不回来了。我想再寻个媳妇,你给我操操心吧,我请你喝酒吃肉,再给你扯几尺布。”
张媒红说:“中中中,我给你操着心,碰上合适的就给你说说。”
这一天吃过晚饭,黑椹正在洋油灯底下看一本线装《水浒传》,就听见张媒红一边拍门一边喊:“黑椹黑椹,开开门,媳妇我给你找着了。”
已经钻到被窝里的妞妞呼地坐起来,问:“我娘找到了?她在哪里?”
黑椹说:“不是你娘找到了,是我又让你媒红大娘说了一个。你看你娘是不来了,再给你找个后娘总比没有强吧?”
“不,我就要我娘。”
张媒红说:“你看,妞妞大了,你要再寻媳妇也得跟闺女商量商量。”
黑椹说:“她个小孩子家,还能管得着我?你别管她,少不了你的媒礼,你只管给我说。”
妞妞站在床说上:“我就要管,除了我娘,我谁也不要。”
黑椹也不急,说:“你看看这妮子厉害的,回来连婆家都不好找。”
黑椹一边说一边拉着张媒红往门外边走,然后锁上门,对着追到门口又拍门又哭闹的妞妞说:“妞妞,在家呆着,先睡吧,我跟你媒红大娘说句话。”
妞妞在屋里哭喊:“不,我不让你去,你再说也不中,我不要后娘!……”
黑椹只管拉着张媒红走,嘴里嘟囔道:“这妮,啥事都管。你还能管住你爹寻媳妇呀?”
张媒红担心地说:“我看你真得让她愿意,要不这事成不了,就是成了你也过不好。”
黑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一个大人还能让小孩子管住?好赖我也是个连长。”
当下,他就请张媒红和她男人李栓柱喝酒。黑椹先到村长李怀生家,死缠活缠借了钱,又跑了二里地,到集上买了半斤烧酒,一斤猪杂碎。他怕酒少不够喝,往酒里对了大半海碗凉水。对完水他自言自语说:“再薄也是酒,再薄也是酒。”
回来,又把李怀生叫上,在张媒红家摆了个谢媒宴。张媒红看村长来了,又用盐拌了一小盆白菜心。在当时,这两个菜的酒席也算高标准了。
黑椹说:“村长,好赖我也是个连长,我的问题村里也得帮助解决。”
李怀生说:“日他姐,你**连个啥手续都没有,还球连长,连个退伍兵都不算,你这兵是咋当哩?你是戴眼镜戴到蛋上,越混越靠下。”
黑椹讪笑,说:“看你说哩,再咋说我也当过连长吧?”
李怀生把最后一口酒喝完,咂咂舌说:“你往后少说你那个连长,日他姐回来了连个手续都没有,你是不是犯啥错误让部队开除了?”
黑椹一脸惭愧,嘴里却说:“犯啥错误呀,我能犯啥错误呀?就是胜利了用不了那么多人了,我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还有啥手续呀。”
说是喝酒,半斤对了水的酒四个人喝根本就不管用。那一斤猪杂碎和一小盆白菜心也很快被洗劫一空。酒喝完了,菜吃完了,就坐着喝水,一直坐到大半夜才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