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叹了口气,说:“唉,这会种地没啥赚头,种一季小麦,买买肥料,缴缴公粮,再给咱二百斤,就剩不了多少了,指望秋季能赚点,种棉花、大豆是虫害多,得打好几遍农药,种玉米、红薯又卖不了多少钱,不容易。这不,南地那一亩三人家嫌地块小不包了,我闲着也没事,就种点菜,种点红薯,也够咱们自己吃了。”
爹又说:“你跟你娘回家吧,叫我去拉水。”
我问:“咱家的压水井不出水了?去哪里拉水?”
娘说:“这两年天一旱压水井就不出水了,这不,村里买了个水泵架到北地村口机井上,一天抽两回,早起一回,晌午一回。”
我突然觉得,与农村相比,城市人的生活简直就是神仙日子!自来水,天然气,空调,可以说应有尽有,日常生活根本不用担心。而农村,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种地的收入那么低,甚至还在为吃水而犯愁。
我从娘手里要过来平车,说:“爹,娘,你们回家,我去拉水。”
娘说:“哪能让三老板去拉水,你轻易不回家,还是叫你爹去吧。”
我说:“娘,你别再叫我三老板了,我听着不好受。”
我拉着平车就走,娘和爹要跟过来,我站住对他们说:“爹,娘,你们都回家,求求你们,我在自己家里,您就叫儿子拉一回水吧。”
爹和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转过身拉着平车快步走起来,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我的爹娘,不光不把我当农民,还把我看得那么金贵!
我走在熟悉而陌生的村街上,脚下是布满浮土的土路,这跟三十多年前没有差别。从我记事起,冢东村的村街就是这样子,天干的时候浮土飞扬,雨雪天气泥泞不堪。村街两旁的房屋有了变化,增添了不少新瓦房,也有不少的旧房子,新旧房子交叉错落,村子显得有点凌乱,更说不上整齐。
来到机井旁,拉水的人排着队,用水桶接了从水泵嘴儿里喷出来的水,再倒进平车上的塑料壶或大水缸里。我的出现,让人们惊讶无比。有人说:“三老板啥时候来了?你还会拉水呀?”
我笑笑:“再怎么着,我还是个农民,全套农活我都拿得起,这拉水还能难住我?”
把水拉回家,倒进水缸里,我累得气喘吁吁,多少年没干过体力活了,体力大不如前了。在爹娘居住的屋子里,我的眼睛好大一会才适应了里边的光线,这还是许仁卿给我们家盖的那个老房子,窗户小得就像一个椅子面。爹拧开了三个扇叶都是黑乎乎的吊扇,吊扇先发出几声嗯嗯的鸣叫,然后又咔哧咔哧动了几下,才开始有规律地转动,屋子里便满是哗哗的电扇声。我坐下来,说:“回头我给你们买个空调。”
“就这电扇就中,空调太费电。”
娘说着把一碗凉面条放在我面前,鸡蛋卤,黄瓜丝,荆芥叶,蒜汁,那是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吃的凉面条。
吃饭的时候,爹和娘给我说了很多。几年来,老支书邱占魁得了癌症死去,新支书是他的侄子邱书庆。这会当支书也不比从前了,除了催公粮收提留款收计划生育罚款,能给大家办的事情就是划片宅基地,而划宅基地又不是家家户户经常办的事情,这村干部就变得不再那么权威。催粮收款得软下来求人,划宅基地也不敢胡来,弄不好会有人闯到家里把祖宗八辈都骂进来。
下午,我在哗哗的电扇下睡了一觉,就给邱书庆打电话。邱书庆一听我回来了,马上跑到我家。我们同学七八年,在学校关系还不错,但因为我当兵的事情与邱占魁坐下仇,我们几乎没有联系,过年过节回家,我也不找他,他也不找我。现在我突然找他,他有点受宠若惊。我在我们乡还算个名人,乡里几个领导到省城我都招待过,邱书庆却从来没有找过我,我知道他心里虚。
邱书庆高中毕业参了军入了党,却没有提干留在部队,最终回到了村里修理地球。如今他虽然当上了支书,但邱书庆一点也不像邱占魁那样威风。我握住他的手,说:“书庆,你可是咱冢东村的最高领导人了。”
邱书庆尴尬地笑笑,说:“换生你作践我吧?在咱们,跟你南总没法比啊。”
邱书庆坐定,又说:“换生,因为俺叔没让你去当兵,多少年了我心里都觉着亏欠你。”
我摆摆手,说:“书庆,都过去了,我都忘了,四十岁的人了,说那还有意思吗?”
我又说:“我这次回来,给你提个要求,村里请我吃顿饭,我有话给你们说,咋样?”
邱书庆点点头,说:“好好好,我马上通知两委班子,请南总吃饭,咱到长青集饭馆去。”
我把手机给他,让他打电话通知人,他却把电话打到自己家,让老婆在大喇叭里喊一下村班子成员都到我家。
我说:“这个办法好,省电话费不说,在家里地里都能听见。”
他说:“你以为冢东村谁家都有电话啊?咱全村五百户也就有八九家安了电话,没啥事谁家舍得花几百块钱装电话,月月还得掏电话费。”
不大会,村里另外四个干部都到了,见了我都非常亲热。邱书庆说:“换生轻易不来,这么多年我们村里也没有请他吃过一次饭,今天咱专门请他去长青集上吃个饭,他可是咱村的骄傲。”
村主任李石头跟我开玩笑,说:“三老板恁肥,有的是钱,还扎咱村里呀?还是你请请俺几个吧,这几天催公粮腿都跑折了,你也慰劳慰劳。”
我说:“中啊,我请也中,不过我有话说,回头可不能后悔。”
邱书庆马上说:“石头跟你说玩呢,你回到老家了,咱村里再穷也得你请一回,有机会你再请俺。”
几个村干部对我的小轿车都很感兴趣,最后没办法,五个人都挤进车里,把我的车压得摇摇摆摆。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平时我对我的别克君威爱惜得不得了,从来就没超过员。但今天我很高兴,拉着我们村几个领导人,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点也没有心疼的感觉。
在长青集最好的饭馆里,我们六个人坐在一个单间的一张桌子周围,点了红烧猪蹄、大块羊肉、烧鸡、烩鲶鱼四个荤菜,又点了麻酱豆角、凉拌青椒荆芥、凉拌黄瓜、凉拌豆皮四个素菜,然后要了二十瓶冰镇啤酒。
酒过三巡,我说话了。我问清了打一眼井与全村安上自来水管的钱数,又问清了村里街道硬化需要的钱数,两项加起来得十五万元。然后我说:“这钱我出。”
邱书庆说:“十五万呐,你全出?”
我说:“我全出。怎么,你怕我没那么多钱?”
邱书庆说:“不是不是,我是怕……”
我打断邱书庆:“书庆,我知道你想说啥,别说了。我马上让公司财务把款汇过来。你们得知道,这是我的家乡。”
我把啤酒杯举起来,与每个人碰杯,六个人一饮而尽。这时候,我感觉我的胸中澎湃着一股激情,那激情冲撞得我无法平静。
回到家里,我躺在娘为我铺的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我在想,什么时候农民种的麦子能全部归自己,不再用很大一部分去缴公粮?什么时候农民的收入能赶上城里的工人,不再为花钱犯愁?什么时候农村能过上像城里人一样舒适的生活?
这样的问题,让我的成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