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姥姥打得正起劲,好像手气不错。她身后的俺姥爷一只手抱着俺妹妹如凤,一只手不时地指指点点俺姥姥的牌,指挥一下她怎么打。俺姥姥说要看就老老实实看,再瞎指挥就跟妞妞去睡觉。
俺姥爷不敢再说话。他摸摸俺妹妹如凤的脚,吃了一惊,自言自语说,妞妞的脚这么凉啊,得把她放床上了。
俺姥爷抱着俺妹妹如凤去了里间,把她放在被窝里,又出来坐在俺姥姥身后继续观战。
我来到床边,用手摸了一下俺妹妹的脸,她的脸有些温热;我再摸摸她的手,她的小手有些凉。她还穿着棉裤棉袄,俺这叫囫囵叶儿睡。囫囵叶儿睡可不舒服。我知道,俺妹妹如凤在冬天每天晚上都盼着脱睡,厚重的棉袄棉裤穿在她瘦小的身上,她很受束缚。
我有点心疼俺妹妹,也有点埋怨俺姥姥和俺姥爷。但我又想起来家里的大火,就不埋怨俺姥姥和俺姥爷了。俺妹妹如凤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俺妹妹虽然囫囵叶儿睡有点不舒服,但跟被火烧相比她太幸福了。我不再担心俺妹妹如凤,再次为自己的悲惨而伤感。我飘离了俺姥姥家,在华北平原的冬夜上空飘荡。远处的大李庄村,已经看不见火光,此时似乎也沉睡了。我能想到,俺家的三间瓦屋,此时已经梁檩陷落,屋顶坍塌,变成了黑乎乎的屋衩子。俺娘荷花呢?她仍然沉陷在黑石头的床上吗?她回到家看见屋毁子亡,会怎么样呢?
我刚刚飘到大李庄的上空,就听到了俺娘荷花凄厉尖啸的哭声。我听见她在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大鹏我的儿,大鹏我的儿……
05
俺娘高荷花是被村里的大喇叭洪亮而悠长的声音叫回来的。在喊救火的时候不知道谁跑到支书家里打开了大喇叭,对着话筒喊道:六根家的,六根家的,恁家失火了,恁家失火了,快快回家,快快回家……
正在黑石头床上回味无穷的俺娘荷花,听到大喇叭喊她的时候,一下子就瘫了。她几乎站不起来了,在黑石头的帮助下才穿上衣服,嘴里一边念叨着一个字:门,门,门……一边踉踉跄跄地回家跑。黑石头跟在后边,他怕人们知道他跟俺娘的丑事,远远地跟在后边不敢离太近——这事要是让俺爹六根知道,不用菜刀劈了黑石头才怪。
俺娘荷花看着黑乎乎的屋衩子,悲惨地叫了一声大鹏,扑倒在地昏了过去。抓钩奶跟几个女人把俺娘翻过来,让她仰躺在地上,一边叫她一边掐人中。
六根家的,六根家的,你醒醒,你醒醒……
好大一会,俺娘嗓子里开始发出了一阵尖细的呼噜声,接着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最后终于像狼嚎一样哭了出来。哭的时候,她还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大鹏我的儿,大鹏我的儿……
俺娘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心酸。我知道她一定在内心为她的行为忏悔。但忏悔有意义吗?我,她可爱的儿子,已经被烧成一团碳灰。那团碳灰,在被大火烧过的废墟里,找都找不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灰飞烟灭,不见踪影了,她怎能接受得了?
俺娘荷花躺在冰冷的地上痛哭了很久之后,被抓钩奶跟几个女人扶着去了抓钩奶家。她坐在抓钩奶家的小板凳上,哭一会,停一会,再哭一会,再停一会。
我怎么向六根交代呢?我把一个十岁的儿子给他烧死,连尸首都见不着了,我这个母亲还算人吗?俺娘荷花为自己的没志气而自责,为背叛自己的丈夫而自责,更为自己酿成的弥天大祸而痛不欲生。
俺娘荷花心里反复地责备自己:我怎么就从了他,从了黑石头那个赖孙呢?她回想起与黑石头的开始,后悔得要死。
大鹏说得对,黑石头不是个好人,一开始就不应该给他好脸。俺娘想起浇地的那个中午,检点自己不该贪他的小便宜,一个西瓜,还有一个胸罩和内裤,自己就对他凉不起来了。
黑石头能给俺娘荷花送胸罩与内裤,还选择黑色的,可见他是蓄谋已久,图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俺娘荷花在很长时间里还是能忍得住寂寞的。就是在跟几个一茬的媳妇闲聊过一次床上的乐趣之后,才开始有些骚动。那大概是在俺爹六根外出半年多以后。俺娘荷花开始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看电视,特别喜欢看男欢女爱的镜头,后来还喜欢看男模特的身体。她也有过自慰的体验。
俺娘荷花对黑石头警惕性是很高的。她是个本分的女人,在一千多口人的大李庄,有一点绯闻的女人可抬不起头。可当她跟几个女人谈论黑石头与谁家的媳妇相好的时候,有人说黑石头的床上“活”特好,不然也不会好几个人投入他的怀抱。俺娘荷花这下不光放松了警惕,甚至对他的“活”还有点好奇。当然,她也有点不服气,心想,论长相,我不比她们差,我要是肯要他,肯定不在话下。
俺娘荷花如果仅仅这样想想,黑石头也没有对她发起进攻,也许俺娘荷花就会继续忍受寂寞,不会红杏出墙了。问题就出在俺娘荷花正处在焦渴的时候,黑石头开始对她行动了。
送胸罩与内裤及西瓜一成功,黑石头就知道这事成功了一大半。当天深夜,他又跑到俺家。那时候我和妹妹如凤已经进入梦乡,俺娘正穿着黑石头送的黑胸罩和黑内裤躺在床上看电视。黑石头敲敲窗户,轻声说,荷花,是我,开门。
俺娘荷花一阵心慌,对着窗户说,想死啊你个赖孙,敢扒俺家的墙头。快走啊,你不走我喊人了。
黑石头又纠缠了一会,俺娘荷花一直不开。后来他再纠缠,俺娘荷花就恼了,小声骂道,你个龟孙,你把老娘当啥人了?就你那屌两件内衣就想收买老娘啊?我接住你的内衣是不想让你难堪,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再不滚我马上喊人!
黑石头这才不甘心地走了。但他仍不死心,买东西花了好几十块,超过了他收一天破烂的收入,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几天之后的一天,落黑时候黑石头去菜园摘菜碰巧遇见俺娘荷花从地里下晌,他看四下没人,菜也不摘了,紧紧地跟在俺娘荷花身后,在一片小树林边拽住了俺娘荷花。
俺娘荷花说放开。黑石头说不放开。然后他更大胆地抱住俺娘荷花,把嘴就往俺娘荷花嘴上凑。俺娘荷花推了几推,终没躲过他的嘴。两个嘴一碰撞,俺娘荷花心就颤了。她的推搡显得很无力,后来就闭着眼睛任他亲嘴,任他的两手在她身上乱摸。
当黑石头的手伸到俺娘荷花下身的时候,俺娘荷花轻轻叫了一声:哎呦!他的手感觉到了一股温热的液体涌流而下。俺娘荷花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任凭黑石头摆布。
没有了反抗,黑石头想更进一步,去扯俺娘荷花的裤子。俺娘用手护住腰带,温柔地说,石头哥,在这不中,晚上十一点你去俺家,我给你开门。
黑石头却急火火地还要进攻,俺娘不高兴地说,你要想跟我好这会就忍住,你要再不放手我以后再不搭理你。
那一夜,就是我睡梦中感觉俺娘荷花有异常动静的一夜,黑石头得逞。因为第二天我说有男人来俺家,她再也不敢让黑石头来俺家,而是改为她去他家。
俺娘荷花从此走上了偷情之路。她在不安与内疚中享受偷情的鸩酒,在偷情的快感中承受煎熬与自责。每次,俺娘荷花都会在心里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可过后,她仍然沉陷其中不能自拔。
俺娘荷花,犹如打开了她内心的潘多拉魔盒,想收,却收不住了。
6
因为俺娘荷花在抓钩奶家,我便在抓钩奶院子的上空游荡。俺娘荷花这会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我特别想叫俺爹六根快回来。爸爸啊,你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你还有心干活挣钱啊?快回来照顾俺娘吧,不然我担心俺娘没勇气活下去了。
我突然开始埋怨俺爹六根。爸爸,你一走就是一年多,中秋节不回来,过年也不回来。你把俺娘三个往家一扔,俺都想你啊!看着俺娘孤单地下地干活,一个人扛起家里所有的劳动,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你就不心疼她吗?省城不就几百公里吗?你怎么就不能趁过年过节回来看看?不就是少挣点钱嘛,不就是花点路费嘛。这与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快乐相比,那算得了什么?
爸爸,我知道家里有外债,你看着街坊邻居比咱家强心里不服气,可咱家不是有特殊情况嘛。爸爸,我知道你孤身一人出门在外很不容易,为了还债,为了生活得不比街坊邻居差,你抛妻离子,在城里拼命干活,拼命挣钱。
咱家现在不愁吃饭穿衣,不就是屋子旧点、低点,家用电器少点?咱不跟人家比,钱可以慢慢挣,账可以慢慢还,家用电器可以慢慢添。生活会越来约好的,咱家总有翻身那一天。
还有,爸爸,你回来之后,就让这件事永远过去吧。千万不要再去追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要问俺娘夜里去哪里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死了也难以复生,你再追究也没啥意义了。俺娘是个好娘,今后你一定好好待她,与她相亲相爱,长相厮守。
另外,俺妹妹如凤还小,不能叫她跟着俺姥姥、姥爷了。他们老了不说,还喜欢打牌,照顾不好妹妹。假如你要带俺娘外出打工,一定想办法带上妹妹,让她守着你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我坐在村头公路沿的大杨树上,翘首遥望着省城的方向。俺爹六根这会也许接到了电话,知道家里出了事,急着坐车往回赶呢。在家庭的变故面前,俺爹六根会怎么面对呢?
我的灵魂凌空而泣,注视着俺娘荷花悲痛欲绝,顷刻间变得那么柔弱而无助,对她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
飘荡在空中的我无所适从。东边天际开始发亮,再过一会,天就要亮了。当太阳升起,大地一片光明的时候,我的灵魂又该归向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