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妹妹如凤,走出堂屋,跑到胡同里大声叫喊妈妈。胡同里死一般寂静,秋天的夜风有些凉,我穿着单薄的内衣,背着妹妹,从胡同底走到胡同口,一边高声叫喊着妈妈。妹妹如凤在我的背上安静了,我猜想她瞪着惊恐的眼睛四下顾盼,渴望妈妈突然出现。我继续在村街上背着妹妹如凤,一边大声叫喊俺娘。后来我担心叫妈妈俺娘听不出来叫她,又开始大声叫喊她的名字:高荷花,高荷花……
我的叫喊,在秋夜里沉睡的村庄上空盘旋,悠长而伤感,让整个村庄充满了忧伤。
在那个秋夜,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夜很深了,我的身体被秋寒冻得开始发抖,妹妹如凤在我背上发出带有感冒鼻音的鼾声,我的喊声变得少气无力。这时候,俺娘才急匆匆地找到我。我没有问她去哪里了,我只说如凤哭着找你,把我哭醒了。她紧紧地抱着妹妹如凤,一句话也没说。
03
我想,俺娘荷花是上了黑石头的贼船,想下下不来了。要不,俺娘荷花怎么就为了跟黑石头在一起啥都不顾呢?那天俺娘荷花让俺妹妹跟俺姥姥走之后,做好饭早早地把煤火封了,让我做完作业赶紧睡觉。我钻进被窝把冰凉的脚贴到热乎乎的电褥子上,说真暖和。俺娘把电褥子开关放到低档上说,睡着了可不能开高档,太热了还不把人烫熟啊。
我说烫不熟,最热也就是有点烧皮。俺娘说那也不中,你记住睡觉前要开低档。
我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我床上的电褥子温度适宜,既温暖又不烫,真舒服。在梦里,我梦见俺爹六根回来了,他给我跟妹妹如凤买了很多好吃的,有火腿肠、锅巴、方便面、雪饼,还有牛肉、羊肉、猪肉;还有新衣服,我的是一件海蓝夹克袄,一条墨蓝外罩裤,一双蓝白相间的高帮运动鞋,还有一顶八角毛线帽;妹妹如凤的衣服颜色很鲜亮,一件粉红色羽绒袄,一条水墨蓝牛仔裤,一双红色小皮鞋,还有一条红色小围巾。我们在俺爹六根慈祥的目光下试穿的时候,如凤要穿我的运动鞋,她的小脚丫套进不算庞大的鞋里,就像杂技团里的小丑,滑稽可爱。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梦,我在梦里开心得笑出声来。而这时候,俺娘荷花连她的电褥子都没关,锁上屋门就跑出去了。她在黑石头的床上疯狂地扭动,无耻地呻吟。她流连忘返,忘记了家,忘记了屋里还有个我,更不会想起电褥子没有关。
劣质的电褥子长时间放在高档工作的时候,温度究竟有多高谁也说不清。最终它引着了被子,被子又引着了屋里的其它物品,特别是布帘、衣服和棉花(屋里正当门垛着几百斤装在编织袋里的籽棉),它们被引燃后迅速蔓延,很快传染到我的小床。
我睡得实在太熟了。电褥子和棉花燃烧之前的烟雾没有把我呛醒,蔓延的火苗开始在当门烧成耀眼的火海的时候,热气也没有把我熏醒。当我身下的被子开始燃烧的时候,我才惊恐地爬起来。在大火的映照下,屋里亮如白昼。看着俺娘的大床在熊熊燃烧,我被吓哭了,我尖叫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可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哔哔啵啵的火苗声,哪里有俺娘的回应。我哭着冲向屋门。这时候烧的还只是屋里的东西,房顶还没有被引着,我还能避开火势来到门口。然而,门从外边锁着,我拉了几拉,那门丝毫没动。我喊叫着妈妈,在我幼小的心目中,妈妈这时候是我惟一的依靠。哪怕是俺爹在家,我也不会喊爸爸。
瞬间,火舌就把我给卷进火海。我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上的灼痛已经让我蜷曲成一只龙虾。那灼痛持续的时间究竟有多长,我无法预测,我感觉漫长得无止无境,我在那灼痛里,犹如在油锅里被煎炸,一点一点地被炸焦、炸干,我的灵魂忽地从我的天灵盖钻出来,飘飘忽忽飞到了院里的大槐树上,注视着笼罩在熊熊大火中的三间瓦房。
在火面前,我瘦小的身躯犹如一根火柴棒,伴随着物品的燃烧,我的躯体先是被引燃,后来在地上扭动了几下,一忽儿,就变成了一堆碳灰。
我的灵魂看着那一小团赖以依附的碳灰,绝望地哭起来。从此,我再也无法依附在那个叫大鹏的男孩身上,将会成为孤魂野鬼,只能在空气中飘荡了。
我想起了我的妹妹如凤。她跟俺姥姥走了,她要不跟俺姥姥走,会比我更早地变成一小团碳灰。她睡在俺娘的床上,而火是从那床上开始烧的。可她没在家,逃过了这一劫。这会她在姥姥的怀抱中肯定睡得很甜。我开始寻找去俺姥姥家的路。
一想到要离开大李庄,我有点恋恋不舍。俺娘这会在哪呢?她是不是真的在黑石头的床上呢?我得去看看。我一边想着,一边飘过一株一株高耸的树丫。树上没有叶子,黑暗中的树影也少了一些阴森。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一向上用力,就会飞起来。这大概就是身轻如燕吧。
在一个砖院墙、铁大门的院子上空,我停了下来。那是黑石头的家。这个老光棍,靠收破烂盖起了瓦屋。这时候,我看见他的窗户还有亮光。我估计的不错,俺娘荷花真的在这里啊。不然这深夜里他怎么还会开着灯呢。
我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来到透着亮光的窗户前。我的灵魂刚刚开始飞翔,还不够熟练,向下落或向上飞的时候还不能准确把握高度,好几次我都碰到了窗玻璃。我担心我会碰碎玻璃,弄出响声,可碰了几下我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说我身轻如燕还远远不够,我是身轻如气。我听到俺娘荷花与黑石头在说话——
黑石头说,舒服吧,你就是比那些宁可旱着也不让碰的女人聪明,她们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俺娘说,你个死种,还有脸说这话!都是你个赖孙害我,叫我上了你的贼船。这要传出去,俺还怎么活?
停了一会,俺娘好像叹了口气,又说,要不是没人照顾孩子,俺咋说都得跟着六根出去。他一走就是这么久,过的这叫啥日子!要不是欠人这么多窟窿,说啥也不叫他一个人出去打工。男人出去挣再多的钱,也不如让他在家守着过穷日子。
后来,我看到了俺娘荷花跟黑石头的种种丑态。我后悔不迭,真不应该看。我哭得昏天地暗——我哭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他们。可后来我发现我再怎么哭也发不出声音。我坐在一棵大槐树上放开大哭,呼呼的寒风吹着树枝,发出尖利的哨音,我却不感觉寒冷。我再望一眼我家,火趁风势,风助火威,三间瓦房变成了冒着烟飘着火苗的废墟。院子周围围了很多人,都是妇女和老人,他们有的喊着救火了救火了,有的对着屋里叫着俺娘荷花的名字,有的叫着六根家的。但他们只是喊叫,没有一个人投入到救火的行动中,在大火面前,这些妇女、老人显得束手无策。
有一会,我恨高荷花真恨得咬牙切齿,都不想再认她是俺娘了。可回想起她对我的好,我还是决定认她是俺娘。她是俺娘,永远也改不了!
04
我坐在槐树上哭了一阵,突然把怒火从高荷花身上转向了黑石头。我得报仇,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能让他们继续逍遥。
我想从门口进去。但当我从门上边的天窗飘过的时候,往闪着的一条缝一挤,就进到了屋里。我有些惊喜,蹑手蹑脚地找到一把菜刀,可我怎么也拿不起来,我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作罢。
我空着手匍匐着爬向床边。他们仍然在疯狂。我决定在黑石头的屁股上踹几脚,再狠狠地打他几个耳光。高荷花就算了,她既然是俺娘,俺就不能踹她,就不能打她的耳光。
我飞起来卯足劲,狠狠地照着黑石头的光屁股上踹了几脚。然而,他旁若无人地继续着他的动作,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我又试了试,脚是踹在了他身上,可用不上一丝一毫的力。他们对我没感觉,也看不见我。现在,我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灵魂,没有一点重量,没有一点力气,透明得就像空气,看也看不见。
可气的是,高荷花还问黑石头,外边闹嚷嚷的,好像谁在吆喝救火啊?
黑石头说,谁家的麦秸垛着了吧,深更半夜谁家会失火?
接下来他们又是一阵淫荡的疯狂。我站在地上,把嘴对着高荷花的耳朵大喊,你家失火了,你儿子叫烧死了。可她继续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床,哪能听见我的声音。
弄了好半天,我也无法报仇。骂他们听不见,打他们打不着,最后我只好离开黑石头家。我得去看看我的妹妹如凤。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俺姥姥家不会也失火吧?这样一想我吓了一跳,急匆匆从窗户缝飞出,向着俺姥姥家飞去。
我的灵魂飞起来比平时的我走路快了很多,也轻松了很多。一眨眼,我就来到了俺姥姥家。已经过了零点,俺姥姥家竟然还灯火通明,老远我就听到了搓麻将的乒乓声。这是我熟悉的声音。以前我在俺姥姥家住的时候,俺姥姥、姥爷都喜欢打麻将。吃过晚饭,他们就抱着我或者让我躺在被窝里开始打麻将,我在乒乒乓乓的麻将声中睡着。
我趴在天窗上往里一看,俺姥姥在跟一个老太太两个老头打麻将,俺姥爷抱着俺妹妹如凤坐在俺姥姥身后看。俺妹妹如凤在俺姥爷怀里睡得很熟。麻将声、说话声不绝于耳,烟味、口臭味、屁味充满房间。俺妹妹如凤安静得如一具木偶,偶尔动弹一下双臂或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