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世界里红墙微露,似是美人唇上一点胭脂色,殿前积雪扫的干干净净,石砖光可鉴人,刚一进殿,热气扑面而来,袍上坠落的雪顿时染上湿意,栓子收了伞,簌簌将那雪抖了,只留脚下一层碎雪,又有内侍接过她脱下的裘袍,御医躬身出来施礼,她边走边问:“他醒了么?”
御医道:“回娘娘,已经醒了。”她淡淡点头,宫女为她撩起幕帘,缓步进去,唯见睡榻之上一袭湖蓝色的身影,觉她进来,那人转过头来,狐妖一边艳丽的面容苍白如纸,却只将外跑披在肩上,胸口春光大泄,被层层绷带裹住修长劲瘦的身形,倒是平添几分病态美。
他也只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向别处。
雪下的越发大了。
殿内寂静无声,只闻窗外雪落声音,殿内地火盆烧的正旺,她手里还捧着暖炉,立了一会便觉鬓上渗出细细的汗来,便将手炉递给栓子,栓子默默接过,无声立在她身侧。
两人倒都是无话,绀碧转头看窗外积雪,她立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绀碧终于忍不住,蹙眉道:“你打算怎样。”
人受伤时总是觉得脆弱许多,若是平时,他定不会这般沉不住气,想来蔺暻半路而退,伤了大多数人的心,绀碧自也不例外。小弥只怕他生了自暴自弃之心,便道:“我有事问你,所以只好留着你。”
绀碧闻言轻哼,随即挑唇,嗤笑道:“莫不是看重了我这张脸吧,皇后若是想要,这身子也可给你。”听他话中带刺,小弥也不与他计较,环视四周,立即有人搬了座椅过来,她敛衣坐下,道:“我想问的,是菜芽的事。”
绀碧微微一怔。
小弥双手合拢,略显为难:“玥族的事情,我一知半解,但是事关菜芽,唯有问你。”
绀碧冷冷一嗤:“你怎知道我一定会答你。”
小弥也不理他,径自托了下巴,眉头纠结,唉声叹气,绀碧唇角略一抽搐,抿了抿唇不说话,却见她换个姿势,摇头捂脸,绀碧一咬牙:“说吧,问完了赶紧给我滚。”
栓子低喝:“大胆,怎敢如此和娘娘说话。”
绀碧轻轻一笑,并不理会,小弥打个手势让栓子出去,她才开口:“玥族王女一生下来便有两个性格,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绀碧惜字如金:“三岁。”
小弥皱眉:“可有法子引导?”她自身有过经历,两个灵魂共用一个身体,灵魂之间虽未有过对话,她却可以清晰感受另个灵魂的心情,时日久了,自也有了感情,等她苏醒,却意味着另一个灵魂的死亡,若不是因为与她共存的灵魂太过孱弱,她只怕早已消失在这世上,心中思虑,总觉太过残忍,每每想到这种事也会发生在菜芽身上,心里便觉揪痛,她与冷烈也时常谈起此事,苦无解决之法,说来问他,倒也是实话。
绀碧闻言抬眼看他,神情依旧紧绷,道:“一个枝头上生出两个花苞,为了让花开的更好,总要掐一个去,这期间怎样浇水施肥,却是你们的事了。”
小弥不解:“你的意思是……”
他怕是嫌她太笨,越发不耐烦起来:“你自可按照心中所想教她,孩子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你能控制的了么?”
小弥一叹:“一朵也好,两朵也好,看着花苞长成,从中择一,这和杀掉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绀碧身子微僵,缓缓抬眸看她,神色才略略缓和了些:“这是历代王女都要经历的事,其中一个三岁之前自行死去最好,若是过了三岁,就由不得你了。”
正要问是否有办法,忽又了悟,不禁淡淡道:“若是有办法,你们在三岁之前只怕就将我杀掉了,怎会等到现在。”
绀碧脸色顿僵,小弥也觉失言,错过目光看向别处,不经意落到他胸前伤口上,只见雪白绷带之下隐隐的几道伤痕,不由“咦”了一声,凑过身去,却见伤口平整,心里一动,脱口而出:“是我那次划得伤么,疤痕早该消失了呀。”
绀碧脸色顿冷,迅速抬手捂住胸口,冷道:“你问也问完了,还不滚!”
小弥讪讪,摸摸鼻尖道:“我一会叫人给你送消痕的药膏来。”她忽的一笑:“那时莽撞,才在你胸口刻下字,你向来爱惜肌肤,此举定让你很是痛恨吧。”
绀碧似是突然生了气,声音竟不自觉拔高:“你说你在我胸口刻下‘小弥私有’四字只是因为莽撞!”他脸色越发难看:“我才不用你的药,滚出去。”他激动的双颊浮上一抹嫣红,胸口起伏,那眼神似是要将她嚼碎了一般,小弥看惯了他妩媚风情的样子,见他动气竟有些退却,又怕惹得他扯了伤口,只得道:“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也不敢看他,疾步出殿,竟觉有些灰头土脸。
栓子撑了伞赶上来,凤撵早已侯在一侧,小弥静立了一会,只觉雪天虽冷,倒是可以化解心中郁气,便道:“咱们走走。”栓子称是,打个手势让凤撵远远跟在身后,他上前为她撑伞。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中走着,踏到雪中软绵无声,小弥低头数着步子,突道:“小允的事,你既想救他,为何不对我开口。”
栓子一怔,语气涩然:“是小允卖主求荣在先,奴才无脸为他求情。”
小弥微微笑道:“你倒是懂事了不少。”
栓子道:“自从娘娘那夜纵火出宫,我们两人职责所需,被分派到不同地方,小允何以变成这样,奴才也不知,只是他位分不高,又不会功夫防身,被人欺辱是在所难免,奴才不敢为他求情,但私心里只求娘娘能让奴才替她赎罪,饶他一命。”
小弥怔了怔微微笑道:“你有这份心便够了,小允只怕本性难移,我是万万不能放他出来,倒可拘他至死。”
栓子面露欣喜,本能想要跪下去谢恩,但它手里尚还为她撑伞,只尴尬立在原地,小弥见状哈哈一笑。栓子赧然:“谢娘娘。”小弥笑着摆手。
却听远处一阵杂乱骂声,栓子神色一警,只身挡在小弥身前,喝道:“何人喧哗?”唯见殿宇犄角里窜出来一个灰衣内侍被打得必破血流,抱头乱窜,两个内侍追逐出来,未向遇到小弥等人,唬的忙跪下身去请安,那被打内侍身子一晃,跌跪道雪地上。
小弥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浣溪苑,深知底层的内侍被欺辱的厉害,顿时不喜,起了罚他二人之心,便转头问那被打内侍,温声道:“你没事吧。”
那灰衣内侍身形顿时一震,只低着头漠然不语,栓子已经蹙眉开口:“大胆,娘娘问话,怎敢不应。”小弥以为他初见凤驾害怕,但宫内被打内侍均只默默受着,向他这般乱窜的倒是头一个,便起了探究之心,笑道:“你抬头来。”
灰衣内侍踌躇不动,半晌才缓缓抬起脸来。
看清他的面貌,小弥唇边笑意缓缓收敛。栓子也是一怔,喃道:“宋总管?”想起他早被罢了原职,不由尴尬,小弥再不看他第二眼,转身就走。
不是她心胸不够,只因太过信任,那份被背叛感才会越深,而绀碧三番五次对她不利,她却不予加恨,实乃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因为没有利益相关,她更容易原谅,可是宋玉,随她一路走来,她早已把他当做心腹,可就是这个心腹,却在背后给她一刀。
她不能原谅,更不想原谅。
宋玉望着她背影泣不成声,那两个内侍眼见他失礼,捂住他口齿就将他拖下去,虽是难以辨认声音,但她也知道,定又是一番拳打脚踢,想来这浣洗苑,是他们几人相遇开始的地方……她心里一阵惆怅,突驻足吩咐:“将他调到个清闲的地界,别让我再看见他。”
栓子明知她心软了,也不点破,只低低应是。
再走却是觉得倦了,索性登上凤撵回宫。
冷烈尚在千秋殿里批点奏折,进殿便觉一股熟悉暖香,小弥脱去外袍,赵正便挥退众人,殿内只剩了两人,熏炉余香吞吐,只觉熟悉温暖,径自在他身边坐了,见他头也不抬,目不斜视,斜身懒懒趴到他膝上,仰面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出神。
冷烈低低一笑,才闲出左手来揽到她腰上,小弥找了舒服的姿势,却觉他大掌游走,越发不老实起来,不由红脸轻啐一声,呼吸却有些凌乱,忙捉住他的手道:“我问过绀碧了。”
冷烈闻言眉头一皱,方才放下手中朱笔,问:“他怎么说。”
小弥捡着要紧的细细说了,末了才问他:“你怎么看。”
冷烈低道:“咱们只能给她找老师加以引导,若说今后如何,只能看她自己了。”
小弥忧虑道:“若是任其发展,我只怕她如并蒂花一般……”两败俱伤,这四字她万万不愿说出口,恨得咬牙切齿:“这是什么破血脉,让子孙经受这等残酷事情。”
冷烈觉她激动,轻轻握住她肩头,半晌才道:“我倒是想起一人。”
小弥犹疑看他,见他悠然闭目,神情难辨,蓦然已经猜到:“你是说……”
冷烈点头,小弥脱口而出:“你不怕他重蹈覆辙么?”
“他当日弃宫而去,说明已有悔悟,况他是玥族中人,教导菜芽他是最佳人选。”小弥面上已有喜色:“那我着惜之去请。”
冷烈见她高兴,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含笑道:“让赵正跟着,这样才显郑重。”小弥笑嘻嘻攥住他袖角,解决一桩难题,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虽是尚有忧虑,倒还是轻松几分,转念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浅月快要临产了,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怎么办。”
冷烈听她提起浅月,到底之前有很多瓜葛,只不愿开口,听她徐徐道:“她知道的太多,胡言乱语,传出去怕是不好,可是小柯那里,我又不忍心。”
她内心一直纠结此事,说出来更觉苦恼,冷烈一言不发,一副壁上观看戏的样子,口里嚷出几分娇嗔,推他道:“你倒是给我出出主意嘛。”
冷烈显然不愿掺和:“这事你和小柯商量去。”小弥气得在他腕上用力一咬,他吃痛皱眉,挑眉佯怒:“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就将她从膝上翻过来,小弥挣扎着求饶,他举掌在她臀上啪啪拍下数声,偌大殿里肌肤接触脆响,倒生出几分氤氲味道,小弥又羞又恼,爬起身来就走,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小弥本不欲理他,见他不追,陡然有了气,回身又折回来,狠狠踢到他膝上,他猛将她拽入怀中,两人均是气息不稳,小弥瞪他一眼,双臂缠上他脖颈就仰头吻上去,他闷声一笑,小弥红着脸低吼:“不许笑。”
他嗓音亦是低低的,含糊的听不真切,热吻兜头落下来,小弥意乱情迷,只闻窗外的雪下的越发细密了。
转眼过了新年,天气渐渐回暖,浅月生产的日子却是到了,小柯在外室急得抓耳挠腮,时不时听着屋里动静,宫女们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小弥揉着太阳穴喝住他:“你能不能安静些。”小柯一瞪眼:“我能安静的下来么?”冷烈淡笑不语,只闻一声婴儿啼哭声响亮想起,奶娘抱着襁褓里的婴儿踏出内侍,奶娘喜形于色:“恭喜殿下,是个小世子。”小柯几步抢过去,却见红红纷纷一团,小柯初为人父,自是欣喜异常,转头看着小弥:“姐,你看他多像我。”小弥兀自抿唇浅笑,几人正在逗弄婴儿,忽听内室稳婆惊呼:“夫人!”
几人俱惊,稳婆慌慌张张提裙出来:“不好了,圣上,娘娘……”她唤了半天才想起要紧的人来:“殿下,夫人大出血。”
小柯几步就冲进房里,浅月大汗淋淋躺与床榻之上,看到小柯进来,混沌眸中顿时有了几分神采,她远远朝他伸出手来,只虚无的在空中乱住,小柯知道她不好了,却敢不近前,只呆愣立在那里,浅月一双惊哀的眸子看着他,口中开合有声。
“你定是恼我的。”
声音太小,临近的稳婆都听不到她说什么,他却是知道,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他却仍立在那里怔怔看着他,她利用他,他心里定是不舒服,却是同情心最多,说恼她,又不全是,可她定是要他一句话,半晌才开口:“我就是恼着你,一辈子都恼着你。”
浅月瞳孔微缩,刹那闪过惊喜,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笑意来,也只一瞬,那手便坠落下去。
小柯心里顿时沉寂,室内混乱不堪,小弥踏进来,见小柯立在当地,不由担忧唤他:“小柯。”
小柯转头缓缓一笑,良久才道:“我知道,这只怕是她最好的结束,无人杀她,无人害她,是她自己死去。”
小弥默然。
玥族本家姓蔺,小弥小柯本也是姓蔺的,两人均不愿接受这个姓氏,依旧称谢姓,因此新生儿也姓谢,小柯给他取名悟字,至于悟什么,那便只有小柯自己知道了。
他将婴儿托付小弥,自己远游四方,只称时常回来看她,小弥也知不能一直让他留在身边,男儿志在四方,便放他去了,小柯倒是时常有书信来往,向她叙述路途趣事,才让她心里稍分离之苦稍稍缓解。
菜芽眼看便到了二周岁,请蔺暻已是刻不容缓,蔺暻进宫那天已是春日,梨花开了满枝,他依旧一袭青衫,唯有神情几分落寞,倒是鲜少笑了,青衫宽松,他似是越发清减,唯看见菜芽时,面上流露的笑意才让小弥想到往昔。
绀碧伤好,却也绝尘离去,唯留一封书信,寥寥几个字:既是私有,终生所属。小弥见罢只是微笑。
菜芽生辰很快到了,宫里许久未有喜事,公主生辰大办一场,宫里自是喜气洋洋,冷烈却是接到一封特殊贺信,看罢会心弯唇,唤了赵正踏上鸾车迎至宫门外,却见宫门前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影,一身白衣卓然而立,未脱少年稚气却显老成沉稳,肌肤白润如雪,唇似朱华,略见少年圆润,一双眼眸却是黑亮如星辰,闻圣驾声乐奏起,他已上前一步施礼,举止卓然有度,不卑不吭的施大礼:“叩见圣上。”冷烈下了鸾车扶他手肘,含笑道:“归儿,不必多礼。”
冷漾跟在他身侧道:“皇叔龙体安好?”冷烈道:“还好,三哥怎样。”
“父亲身体很好,娘亲也很好,听闻公主妹妹生辰,便遣小侄送来贺礼。”
两人正字交谈,却见远远一墨绿身影疾步而来,未看清面容,冷漾肩上被重重一拍,那人哈哈大笑:“好小子,你长高许多。”
冷漾才见是禄王,忙拱手:“小侄见过王叔。”禄王潇洒一扬手:“咱们不行那些客套规矩。”又细细询问安王情况,听说他们安好,也极是高兴。
千秋殿里叔侄三人叙旧自不许旁人打扰,冷漾递上家书一封,道:“父亲让小侄交给皇叔。”禄王有些吃味:“竟没有我的信么?”
冷漾脸上闪出几丝少年狡黠笑意来,答道:“没有。”
禄王嗨嗨数声,只见冷烈已展开来看,他面上一直和煦,时而会心一笑,看罢叠好放到案上,淡笑道:“回去告诉三哥,那个人,朕已经找到,让他不必为朕担心了。”
冷漾笑道:“那要恭喜皇叔。”他环顾四周,眸子里几分狭促:“怎不见皇后婶婶。”禄王一手打到他后脑上:“臭小子,你皇叔的玩笑也敢开,”
冷漾瞪目:“小侄哪里敢。”正闹着,便见千秋殿门大开,小弥抱着菜芽踏到殿里,右手边跟着小太子冷焰,他近日新拜了帝师,功课紧凑,鲜少有时日玩乐,今日菜芽生辰才放了假,小弥与他未防殿里有个小客人,好奇看了一眼,冷烈已朝他们伸手:“小弥炎儿,这是三哥的嫡子归儿。”
冷漾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一揖到底:“侄儿见过皇后婶婶。”小太子也与他互相施礼,冷漾看到怀中粉雕玉琢的娃娃,不由笑道:“平安妹妹也好。”
小弥见他生得颇是好看,还未开口,菜芽眼睛一亮,已朝冷漾展臂张过去,唬的冷漾慌忙去接她,菜芽攀附冷漾怀中猛地就是啵的一口,亲的冷漾目瞪口呆,小弥笑嘻嘻一笑:“正愁没有见面礼给你,菜芽可是已经给了。”
冷漾脸上一黑,虽是第一次见面,开口竟是熟稔:“婶婶好生小气。”小太子似是有同感:“哥哥说的对极。”
小弥咦的一声看向冷烈,啪啪拍了拍冷漾肩膀:“两个小孩很是对我脾性。”另一手却捏了捏小太子小脸。
屁大的少年郎,最是讨厌被人称孩子,两人都是瞪目:“小侄才不是孩子。”几人见状均是大笑。
冷漾参加完宴会才回去,冷烈携着小弥的手目送他离去,两人相拥而立,风起,吹起袍角鼓动,似是毕生纠缠,冷烈微微握紧了她的肩头。
三哥,与之相守一声的那人,我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