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
小弥急匆匆的找到书房,果见他埋头于如山的书堆里,以往他虽喜欢读书,却不曾这般嗜读。他觉察她到来,只是一笑,也不抬头,道:“我给你找了些书,想来你会喜欢。”
他修长白皙的指微微一动动,翻页过来,密密麻麻的小字,想来也是些权术兵书,心里突就生了骨子凉意,在心头化开来,涔涔的发着寒,本想按下性子与他好好交谈,竟是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你杀了她!”
他自书卷间抬起脸来,笑意暖若熏风:“这是什么话?”
事到如今,他还想瞒着她,她掩下心中失意,似是气息不稳,垂目道:“你不必瞒我,那日被她撞见,我心里也有郁结,可她罪不至死。”
他脸上笑意缓缓收敛,声音里含了几分冷意疏离:“罪不至死?只怕你不是同情她,而是怕再也无人拦着了罢!”
她胸口只似被狠狠垂了一拳,猛地抬起脸来,目光似是望到他心里,满是不可置信:“将军你在说什么?”
他已知失言,忙站起身来解释:“小弥,我一时冲动……”
她眼里不可阻挡的渗出悲戚:“你竟说出这样的话。”
他被失望的神情刺得心里一痛,胸口起伏,垂下眼竭力平心静气的低低开口:“我近日时常烦躁,才说出这样的话,你……”
她不想听,咬唇道:“我们确实该各自静一静。”
他开口想唤住她,她已转身出去了,唯剩窗外斑驳的枝叶碎影,寂寥的扑了一地,他心中烦躁,一拂袖将桌上的书“呼啦”都拂到了地上。
回到卧房,她失望委屈之余,越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嘱咐了韩嬷嬷一声,径自出府去了。
小弥独居的院子不同别处,虽无花园湖水,却是绿树葱郁,几株白玉兰迎风而立,摇曳如娇美女子,韩嬷嬷无意从房里一探,却见南宫珏立在那白玉兰树下蹙眉沉思,微风吹起他广袖衣角,拂过只用丝绦系在发尾黑缎乌发,纷乱如莲的发丝衬着他精致优雅的五官,一眼看去,只惊为天人。
韩嬷嬷尚在哪里发呆,南宫珏已抬眼看过来,眸光淡淡,只问道:“夫人在里面么?”
韩嬷嬷猛地回过神来,忙恭敬笑道:“回将军,夫人出去了。”
“出去了?”他蹙眉,又问:“她独自一人?”
韩嬷嬷笑道:“是,说是出去散散心。”
南宫珏“唔”了一声,在那树下立了一会,方折身回去。韩嬷嬷看着他的背影,啧啧有声:“这么好看的人……”想起方嬷嬷的死,脸色白了又白,不敢再说下去。
袁相府里的男仆通禀有客来访,袁相尚不耐烦:“这时候来什么客,打扰我老人家午睡。”只听清越的一声:“是我来的不是时候,那这茶饼我只好拿回去了。”
听到茶饼,袁相忙睁开眼来,才见园中树荫下立了袅娜的一人,藕丝琵琶衿上裳配着垂缕金挑线纱裙,黑白分明的眸子笑意盈盈瞧着他,垂云髻上金玉花兽五彩珠玉垂下的金步摇随风颤颤。
贵气的几乎认不出来,袁相忙笑:“好徒儿,你来看为师了。”伸手迎她:“快进来。”小弥将手里的茶饼递给身边的男仆,佯装赌气道:“我可不敢进,只怕打扰师傅清梦。”
袁相忙笑嘻嘻求饶:“你就饶了为师吧,我若知道是你,哪里敢这样说。”他领她进了茶室,四面平式浅浮雕画桌上小小的一杆秤,手边放着如小山一般堆积的茶叶,溢了一室的清香,四闪雕窗大开,清风徐来,十分惬意舒畅,袁相立在桌前,继续拿着小秤杆秤茶,小弥独自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了,男仆上了茶来,她抿了一口笑道:“是谁让师傅吓成这个样子,躲在屋里不出来。”
袁相听她一提便觉头疼:“自从皇上立了后,这相府里就没消停过,是那位新晋的月充华,以前皇上还略微眷顾,如今皇后盛宠,这位充华无儿无势,在宫中越发难以立足,便想认老夫为义父……”他捻了一丁点茶末放到秤前小铲里,继续道:“老夫实在不想掺和宫里的事,就给婉拒了,谁知她三番五次命人来询,老夫只好躲在府里不出去,到让徒儿见笑了。”
听是浅月,小弥抿唇淡笑不语。
袁相这才将话题扯到她身上,道:“未想你竟嫁了南宫。”
小弥听他提到南宫珏,眸中微微失神,袁相觉察她的失意,笑问道:“怎的了?”小弥浅笑:“不瞒师傅,徒儿遇到难题了。”
“哦?”他脸上几丝凝重闪过:“你且说说。”
小弥道:“想问师傅,如今……皇上和将军可是个什么形势?”
袁相低头换了一个幼儿拳头大小的铁砣,秤杆持平,他道:“如今有玥族相助,双方势力尚算平衡,两人相互制肘,天下暂时太平,圣上不能逼得太急,南宫也不能妄动,但是!”他抓了一把茶叶放到小铲中,小铲急速下垂,“啪嗒”挑起秤杆的铁砣,里面的茶顿时倾了半壁,他尚才抬起脸来,抚须道:“若有一方打破平衡,这祸乱可就不远了。”
小弥灼灼盯到他面上:“那师傅如何看。”
袁相摇头道:“这一战,不可避免。”小弥垂目叹道:“是我自不量力,还想劝他放弃。”袁相眸中精光一闪:“好徒儿,你的作用可不可估量,能将损害降到最小哇!”
小弥警惕的撤了撤身子:“师傅可不要想歪了,我今日前来,可不会帮你们扳倒将军。”
袁相嘻嘻笑道:“好徒儿别紧张,你只要继续劝他,若赶在祸患之前将他的念头扼杀那最好不过,即便是发生了,有你在身边,他也会有所顾忌。”他似猛然发现一块宝物,朝她竖起大拇指:“好徒儿,你这一嫁,嫁的实在是好!”
小弥嗤之以鼻的别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看看天色:“不打扰师傅,我也该走了。”袁相忙松了手里的家什,从桌后转出来:“老夫送送你。”
袁相将她尚未送到相府门口,就听男仆赔笑声:“回良袁,相爷真是不在。”
一个女子声音道:“那本宫亲自等他好人家。”
袁相身子一顿,抓起小弥手腕就要走,谁知已被人看见了,一个青碧色的影子越过男仆就快步走过来,唤了声:“义父。”提裙跪下身去,行父女大礼。
袁相老脸一白,拉着小弥缓缓转过身来,历时一副慈眉善目的老者模样,疏离客气笑道:“老夫怎当得娘娘如此大礼。”
浅月垂头道:“义父若不答应,女儿就不起来。”小弥低眼看她,一身碧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她已晋升充华,可着重色,可带金饰,发上一支云凤金纹簪,连着细碎的翡翠珠花,接住累累下坠的云鬓,柔弱清丽中又见华贵。
袁相头大了,他慌忙拉了小弥:“不是老夫不给娘娘情面,老夫已收了一个女儿,实在不易再收。”
浅月只见眼前除却袁相一袭暗绯色锦纹长袍,似是云霞一般的缕金挑线纱裙映入眼帘,才发现还有一个女子立在袁相身边,她这一礼本是对着袁相,这女子在一旁,虽是未受她这一礼,可心里也实在不舒服,影灯就在身边,应是扶她起来,却见她一动也不动,连带着被袁相推脱的窘迫也一并发作,斥道:“你发傻了么?”
影灯方才慌乱扶她起来,两眼发直慌道:“娘娘,那人……”
她举目看过去,十分贵气轻灵的一个人,再看那脸……她惊得单手捂唇,鲜艳水嫩的指甲衬得她脸上越发苍白,双目落到她面上,只欲从上面剜下肉来。
袁相将她如此失态,微微不悦:“娘娘,这是将军夫人。”
她一个充华,不过正二品,南宫珏在朝内位高,与袁相并驾齐驱,乃是正一品,小弥自是一品夫人,浅月方才那一礼,并不算冤枉,见袁相如此,浅月脸上阵白阵红,终于归于平静,极力扯出一丝笑意来。
小弥笑道:“娘娘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
浅月死死攥紧了拳,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道:“听说太后病重,官家选了一人祈福,原来就是夫人。”本应死去的人却突然出现在眼前,那场大火原是个幌子,这样一个惊天的骗局,连皇上、朝中大元都在维护,纵使她知道真相,也只好独自吞咽下去,装作毫不知情。神色已经缓过来,她转头低斥影灯:“乱指什么,这是忠王的嫡亲的姐姐。”
影灯忙跪下去:“夫人饶命,奴婢一时惊诧。”
小弥扫了浅月一眼,笑道:“无妨,你起来罢。”
影灯称谢,局促的起身立在浅月身后,再不敢言语。
浅月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道:“本宫和夫人也算有缘,相爷收了本宫也好和夫人做个伴,相爷您说呢。”她盈盈笑着,上前挽了小弥的胳膊,咬唇捏着她的袖角,那样楚楚可怜的眼神,显然让她帮她。
袁相对女子本就没有抵抗力,他是儒士,倡导怜香惜玉,可若答应了又违背自己的心意,也只好看向小弥。
倒都将问题抛到她这里来了,小弥才懒得管这档子事,不留痕迹的挣开浅月的手,也不拆袁相的台,笑道:“爹爹可别为难女儿,将军府里还有事,女儿先回去了。”袁相见她要走,忙拦她,小弥脚程快,几步就出了府门,身后浅月似是又跪下去,只将袁相为难的焦头烂额。
回到将军府,韩嬷嬷轻声禀报:“将军来过。”
小弥哼了一声,径直入了内室换上家常衣服,日光通过开着的窗子照的内室明亮阴影里几丝清凉,已然闻到了夏日的味道,袁副官的声音隔着层层门扇徐徐传到耳内:“麻烦嬷嬷通禀,将军命人备了午膳,不知夫人可否一起用膳。”
宫里本是不许的,韩嬷嬷这会倒是迟疑了,还没等她进屋,小弥就扬声道:“替我回了将军,妾身重命在身,不敢有半点忤逆,不好与将军同席了。”声音传出去,格外的清晰,袁副官在外面听得真真的,欲言又止的抿一抿唇,折身回去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辰,韩嬷嬷不敢再有迟疑,利落的将饭菜端上来,临窗放了一张花梨嵌玉石栏杆罗汉床,小弥极喜欢在罗汉床上放张矮几,盘腿在那里吃饭,几上琳琅一桌饭菜唯一双白玉箸,她突就没了兴致,正欲叫韩嬷嬷撤了,忽听窗下三长两短的轻叩声,忍不住笑一笑,忙又忍住,叫韩嬷嬷:“嬷嬷,劳您去请将军从门里进来。”
话音未落,就见南宫珏穿过层层幔帐,掀了珠帘进门,她扭过头去只是不理他,南宫珏从容随意,淡声吩咐韩嬷嬷:“再加一套碗筷。”韩嬷嬷应了一声,问道:“可再要加几个菜?”
南宫珏略略蹙眉:“夫人心眼小,只怕是吃不下。”
小弥咬唇瞪他:“将军倒是说谁心眼小。”韩嬷嬷听他两人斗嘴,自己默默退下去了。
他含笑道:“怎敢说夫人,是为夫胸怀小,委屈了夫人。”被他一说,她果真觉得委屈起来,哼一声不再看他,南宫珏走进揽住她的肩,她只将他挣开,南宫珏低声劝道:“是我不好,即便有千军万马,我也由着她们,成不成?”
怎会有千军万马,小弥嗤的一笑,瞟见他笑吟吟的眉眼,微敛了神色,轻声道:“将军怎可这样伤小弥的心。”
南宫珏俊美的面上略略忧伤:“是我的错,容不开你心里还有别人。”
她垂眸,浓密的深睫沐浴在柔和的光晕里,翩翩若蝶,她声音亦是低低的,诚挚的她自己都几乎信以为真:“小弥想嫁给将军的心却是真的。”
他抬起眼来,寂寂寥寥的笑了,道:“我知道。”
两人再无话语,他终是一叹,岔开话题:“我找了些新书给你,好些日子不见你临帖,只怕又荒废了罢。”
小弥突就想起以前挨板子的日子来,惊慌推他,心虚道:“我哪里有闲暇的功夫。”他又气又笑,抬指弹她额头:“你便偷懒吧,明天一早随我去书房。”
她只怕挨板子,找借口推脱,他倒是丝毫不让,晚膳的时辰便这样胡闹着打发了。
韩嬷嬷支吾着隔着帘子禀报:“夫人,宫里又派了人来。”
两人回过头去,便见两个宫装嬷嬷对二人齐齐施礼,左首的嬷嬷扫见二人,微笑道:“将军与夫人新婚燕尔情有可原,可这太后日日缠绵病榻,外人们私底下都说夫人没有诚意,总是不好吧。”
小弥警觉,这人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只怕不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