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究再也听不见,小弥低叹了口气。
小鬼凑过脑袋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天真好奇的问:“你和那侍卫什么关系?”还不等小弥回答,他自作聪明的替她答了:“莫不是小相公吧。”
小弥好气又好笑:“什么小相公,小鬼,你果真只有六岁么?”
小鬼嘻嘻笑:“被我说中了吧,就像父……”猛地就住了口,看见小弥探究的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珠提溜转,笑道:“就像是皇上嘛,皇后是大老婆,其余的都是小老婆,那侍卫是你小相公吧。”
小弥懒得和他费口舌,吩咐宋玉:“小玉,把那些灰埋了。”宋玉领着另两人去了,小鬼手脚并用,挂在她身上死缠烂打:“皇上是你第几个相公,大相公吧,是吧是吧……”小弥忍无可忍,顺手就朝他大脑袋上敲过去,小鬼这下住了嘴,撅着粉嫩的唇,眼里泪花乱转,委屈的指控:“从来没人敢打我。”
小弥也不理他,站起身来抖抖衫子上的尘土,道:“走了。”见装哭丝毫不起作用,小鬼一瞪眼,只好抹了泪自觉跟上。
回去时,室内内侍们大都睡了,宋玉和小弥的铺子靠墙,宋玉不敢与小弥同榻,向来侧身只将小弥与他人隔开,那小鬼捏着小鼻子嘟囔说脏,硬要与小弥挤在一块,小弥勉强答应,他却把小弥当暖被,自己八带鱼一般贴在小弥身上,呼呼大睡,小弥气道:“看你生的漂亮,怎睡相这般难看!”
他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神气的一抬下巴,眉宇间几分贵气:“很久就想这样睡一下。”又觉小弥躺着的姿势让他抱着不舒服,爬起来将她的腿呼哧呼哧搬到一旁,摆出一个形状来,觉得合适,抱住小弥方才露出一排小白牙笑起来。
小弥枕着自己的胳膊笑吟吟的瞧着他,长长的睫毛半掩住一半黑色的瞳,似在沉思。
小鬼被她瞧得心虚,很快弯起大眼睛:“怎么,你也觉得我人见人爱秀色可餐?”兀自竖起白嫩的大拇指,傲气道:“我要做也要做大相公的!”小弥笑哼一声,“啪”的打在他脑门上:“睡吧。”小鬼捂着自己光洁的额头嗷嗷叫了一声,攥住小弥的衣角,往她怀中拱了拱,不动了。
早起时,小弥惊奇的发现那小鬼不见了。
前襟衣袖上湿哒哒的一片,似是一滴滴落在上面的雨水,阴干之后,一圈连着一圈的水渍,隐隐的竟觉得不舍,想起那小鬼神奇的模样,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却见宋玉还未起,奇怪推了他推他:“平常你起得最早,怎今日睡起懒觉来。”
宋玉有气无力哼了一声,并不动弹,觉得不对,却见他白皙的脸上潮红暗起,伸手一拭,额上密密的一层细汗,皱眉道:“怎么了,着凉了么?”
宋玉紧皱皱眉头在身上乱抓,痛苦呓语:“主子,奴才今天怕是不能侍奉您了。”小权闻声赶过来,见宋玉双手不停在身上挠,微一皱眉,拉开宋玉的衫子观看,却见他背上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粟米一般的红斑,被他一抓,赫然一道二尺长的粗痕,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甚是醒目,小权不由唬了一跳,惊道:“主子,是疹子,”他翻过宋玉的手臂内侧,果见也是密麻的一片。他道:“屋里又热又湿,出了汗也没来得及擦干净,况……”他脸上露出赧色。
小弥心里一紧,知也是因为昨天被两人伤着了所致,看着宋玉极痒难忍的痛楚神色,问道:“可有法子治么。”
小权为难道:“主子您也知道,浣洗院里的内侍宫女命贱,有了病谁给治,不被扔出去自生自灭就不错了。”忽见小弥面露怒色霍然而起,忙拉住她:“主子,万不可被别人瞧见玉哥的病,大家住在一起,这病虽不传染,被人知道了难免人心惶惶,若是供奉官听到风声,用个席子一裹,玉哥只怕是真活不成了。”
小弥知他说的有理,可眼前这等情形与当年小柯是何等相似,难道要她眼睁睁的看着宋玉被那该死的病折磨,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又失去一个亲近的人么?
禁不住死死握了拳,气得咬牙别过头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栓子重重握拳砸到铺上,道:“小权,玉哥如此,也和我们脱不开干系,你不是常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的么,难道没有法子?”
小弥闻言,诧异的朝他看过去,小权略有局促:“我虽对一些花草极是熟悉,但是无米难为炊……”他说着便有些垂头丧气。
三人都是沉默。
宋玉似是痒的厉害,用力扯着衫子使劲用指甲挖自己的血肉,小弥惊的去箍他的手,苦笑道:“你不是平常最爱漂亮么,怎会如此?”宋玉咬牙难忍,痒的眼睛渗出红丝来,嘶哑道:“主子,放开我,我不行了!”他挣扎的愈加剧烈,见小弥按不住他,栓子力气大,将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宋玉鱼挺一般的往铺上乱撞,小权默默无语立在一边,突目光一亮,拍了下脑壳:“主子,我想起法子来了。”
小弥喜道:“什么法子?”宋玉闻见也殷切的看着他,小权道:“奴才没来浣洗院那会,听说过一个老宫女,专治这种热病……”他眼神却是一黯:“听说这老宫女脾气极是古怪,让她治病,需拿最重要的一个物件去换。”
小弥早已从铺上扶起宋玉来,咬牙道:“只要有治就成。”遂吩咐两人:“小权前面引路,栓子替我扶住宋玉,别让他乱抓。”
小权见她听到最重要物件时脸上一丝犹疑也无,不由看她一眼,拿了一个干净衫子罩在宋玉身上:“生了疹子不能吹风的。”顿了顿,方才道:“随我走吧。”
那老宫女竟是居于宫中废弃的老祠堂内,红漆琉璃瓦早已褪色,斑驳似是女子脸上老去的折纹,偶有几个黑影扑闪着从瓦沿飞到四周的树上,“哇哇”几声粗噶的老鸦叫声,衬得院内破落萧瑟,隐隐几分诡异氛围。
那祠堂大门紧闭,小权走上前去,谨慎道:“方姑姑在么?”
屋内半晌无声,几人只以为不在,便有些失望,这时却听里面一个极粗噶的声音,隔着窗纸传过来:“什么事?”
小权客气陪着笑:“奴才一个朋友病了,请姑姑一治。”
却见那破旧的泛黄窗纸被一根粗糙如干涸土地的指头抠出一个洞来,一个圆圆褐色瞳孔贴着那窗纸洞,溜溜往四人身上一瞧:“他怎么了?”
小权被那突然冒出来的眼珠吓的身子一晃,又怕惹她不高兴,忙举袖子擦额上的汗,知道指的是宋玉,笑道:“他身上生了疹子。”
那方姑姑冷笑一声,眼珠又缩回去了,唯见那洞里幢幢的一点影子,她道:“找你们管事的与我来说。”
小弥暗诧这方姑姑如此精明,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拢袖躬身一揖:“见过姑姑。”
方姑姑的眼珠又贴上来,上下打量着她,小弥垂目静静由着她看,芳姑姑看了半晌咦了一声,虽是极小的声音,可她听得真切,不由奇怪,方姑姑却开口了:“你可知道我这里的规矩,把你重要的东西拿来吧。”
小弥早料到她有一问,微微一笑:“对在下重要的东西,姑姑只怕不会觉得重要,莫说下下诳姑姑就是。”
方姑姑在里面冷哼:“莫与我耍嘴皮子,我可不喜欢不实诚的人。”
小弥笑道:“对在下来说,此生最重要的便是在下的胞弟,可惜他现在不知何处,只怕不能替姑姑引荐了。”
方姑姑极是古怪的一笑:“我不要你别的,只要你脖子上戴的那颗寒玉珠。”
闻言四人都是一惊,小权二人虽不知寒玉珠是何物,但听名字就知极其贵重,又闻小弥有这样贵重的物件,自是惊诧,宋玉挣扎道:“主子,那是您的防身之物,万不可交给她。”
小弥却是惊诧于这方姑的眼力,她颈上掩着衫子,平常人可是瞧不见,不及多想,低头将那寒玉珠取下来拎在手里,只见那寒玉珠白光灼灼,似是周围一层寒气笼罩,流光溢彩,只如仙物,小权两人不由看直了眼,窗纸洞里方姑的瞳孔竟也不由瞪大,唏嘘不已,喜道:“真是好东西。”
小弥叹气:“此物却不是在下最重要的东西,姑姑还要么?”
方姑早已想得之而后快,哪里还顾得这些个规矩,频频点头:“要。”
到底是南宫珏所送,心里到底还是不舍的,可一见宋玉那个样子,心道以后定要向南宫珏负荆请罪,遂一咬牙,道:“给你就是。”但见方姑姑喜得弯了双眼,小弥却重新戴到颈上:“请姑姑先替小玉治病吧。”
方姑口中咕的一声,显然不瞒,却听屋内轻微的脚步声,祠堂破旧的朱门随即打开,一个花白发宫女装扮的老妇立在门边,耷拉着眼皮,唯见眼中一抹精光:“进来吧。”
小弥忙命栓子扶着宋玉进去,那老妇却厉爪一般抓住小弥的胳膊:“寒玉珠拿来。”她便有些生气,冷声道:“姑姑,我既允了你,定会给你,现在是治病要紧吧。”
方姑冷哼一声,进到屋里去了。
月色冷寂,泄了青石砖上一篇银光。宋玉躺在祠堂供桌前,身上已经敷了药,已不再那般痒痛,被白日里一折腾,他脸色竟无半点血色,小弥盘膝坐在一边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笑道:“好些了么?”
宋玉眸光一闪,投到她空空如也的颈上,轻声道:“奴才不值得。”
她扭过身子边拧帕子边道:“值不值得由我来说,哪里有你插嘴的分。”
宋玉垂目,浓浓的睫毛挡下眼底的淡淡阴影,他半晌才道:“有些话,奴才不该说,可是奴才却是不得不说的。”
她笑:“有人捂着你的嘴么,你说就是。”
他似是盯着远处的虚无,声音轻轻的:“奴才知道主子喜欢皇上,可是纵然喜欢,也该离得远远的,奴才不能见着主子受苦,主子若是以后不得不留在皇上身边,还是请主子把心藏好,或许天长日久,有人对主子好,主子会喜欢上别人呢。”他抬起眼来看她,清澈的眸子只如山泉:“依奴才看,将军大人对主子很好,主子何不往将军大人身上上上心。”
她忽的笑了:“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么?”
宋玉却突抬起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主子,说不定,你试着喜欢将军,对皇上的那份心也淡了呢,当初对将军不也是。”
她微微一怔,恍惚笑道:“恩,当时也是心疼的不得了呢。”
“所以,主子万不可再喜欢皇上,就算皇上不放主子出宫,主子万也不可再有迷恋,就算日后……日后……”他突说不下去,只得词穷的握紧了她的手:“总之,喜欢的越深,就越伤心,他是皇帝,注定六宫粉黛,不能唯一对你,不如先喜欢上别人,心里总有希望。”
小弥不由嗤的一笑:“你怎像是算命先生,算准了我这辈子也出不了宫似的。”
宋玉呐呐不言,只是殷切道:“主子可答应尽力去喜欢将军?”
小弥笑着道:“我非喜欢他不可么,或许还有别人呢?”忽自想起小鬼那话来,玩笑道:“或许还有大小相公,我也来个六宫粉黛,不是更好?”宋玉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一呆,小弥嘻嘻笑道:“既然你这么为我着想,我试试就是。”说着也不等宋玉回答,拍拍他的脸:“先睡吧。”垂了眼走到门边,往那斑驳的朱门上顺势一依,却见月光泄了满室,将她纤瘦的影子拉的颀长。
茕茕一人,说不出的孤寂。
宋玉见状,终低叹口气,兀自又笑起来,自身都难保,竟还有功夫担心别人,他宋玉闲情逸致竟也多起来。
“哗”的一声,只觉冷水铺天盖地浇灌下来,纵然天热,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睁眼朝身后看过去,却见方姑手里拿了一个瓢耷拉着眼皮立在她身后,她饶是再好的脾气也不仅恼怒,皱眉道:“姑姑这是做什么?”
方姑眼皮抬都不抬一下:“虽然我收了你的东西,可别想在这里白占我的地方。”
门外天色已经泛白,她才惊觉在这里睡了一夜,宋玉也醒了,见她肩头湿了大半,气鼓鼓的瞪了方姑一眼,提醒道:“主子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小心着了凉。”
小弥懒得与这人生气,径自进了里屋,将湿透的里衣也脱了下来,忽觉身后有人,转头就见方姑立在内室门口,一直耷拉着的眼睛竟是瞪圆了,神情激动的盯着她的肩头,颤声道:“你……这凤凰……”
她脸上竟流下泪来,哭着过来抱住她的双脚,泣声道:“你是……小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