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加浓重,草原一片寂静。除了白蹄马啃吃青草的声音,远远地还传来从容不迫的波涛声,那是青海湖发出的声音。爬上草坡,就能看见青海湖,青海湖睁着无眠的眼睛,显得很精神,没有一点睡意。瞳人在夜色里显得黑亮黑亮的,天真而又不谙世事。
扎括不喜欢青海湖。看着青海湖一副烂漫无知的样子,扎括心里想,还装嫩呢,也不看看自己满脸的皱纹,还有嘴角上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白沫,都半老徐娘了,还把自己搞得像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真不害臊。每次眺望远方,扎括的目光就像一串省略号一样,总是从青海湖上一晃而过,从不停留。小时候,听阿爸给他讲,很早很早以前,青海湖这个地方是一片大草原,草原上有一眼清泉,清泉被一块石板封住了,当地的牧人每次到清泉打完水,都要把石板重新盖好。不想有一个马大哈打完水后就忘了盖好石板,汩汩涌出的泉水就把大片草原给淹没了。
扎括恨透了那个不负责任的马大哈。如果不是他,扎括他们就有比现在大得多的草原,牛羊也就有更多的草场,不像现在这样,牛羊越来越多,草场越来越不够用。再说这青海湖也是,占着那么大一块地方,占了这么多年,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放羊的时候,把羊赶到青海湖畔,看着那一片汪洋的蔚蓝色,扎括就想,青海湖要是绿色的就好了。每次想到这里,他不由就有一些冲动,想把羊群赶进青海湖。有一年冬天,扎括真的把羊群赶上了冰封的湖面,看着羊们不断滑倒在冰面上,他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刚才把羊群赶向湖面时,他有些兴冲冲的,他甚至想象着他的羊群淹没在齐腰深的牧草之中,一个个贪得无厌啃食青草的样子。这可是一片从来没有被牛羊啃食过的草场啊!可是,羊们怎么了?扎括半天没反应过来。
扎括远远听见阿妈“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唤声,那是阿妈已经挤完了牛奶,正在召唤几只依然在帐篷周围吃草,不肯回到拴牛绳跟前来的调皮牛犊。扎括知道,这也是阿妈在叫他赶快回家。
扎括懒洋洋地从草坡上爬起来,朝着与自己已经有些距离的白蹄马打声口哨,白蹄马便跑了过来。扎括牵着马,往家里走去。经过与他们家住同一个帐圈的图罗家的帐篷时,图罗家的老栓狗忽然狂叫起来,扎括便大声训斥一声。老栓狗听到熟人的声音,不叫了。扎括看见图罗家的帐篷张着血盆大口,口中不断吐出耀眼的火焰。帐篷正中的土灶像一只燃烧的舌头,灵巧地翻动着。摇曳的火光中,坐在帐篷门首的图罗忽大忽小的变幻着,眼看着就要被帐篷吞进肚子里了。图罗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看见扎括,向他挥动着手,那是邀请扎括到家里坐坐的意思。扎括却摆了摆手,跨上了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图罗看着远去的扎括,尴尬地站了半天,自嘲地摇摇头。
扎括每次看到青海湖,再见到图罗就气不打一处来。在扎括看来,图罗就是那个把大片草原淹没在水中的马大哈。
那时候,扎括和图罗都还是草原上的初生牛犊,结实健壮,无所畏惧。正是盛夏季节,当年产的小牛犊刚刚学会撒欢儿,草原上到处奶香四溢。产奶季节,母牛和小牛犊是要分群放养的,如果不分群,牛奶就全让小牛犊吃了,晚上收牧后,也就无奶可挤了。嗷嗷待哺的小牛犊有多少奶都没个够。扎括和图罗两家每家都有十几只牛犊,他们俩就把小牛犊合在一起,一块儿放牧。
那时候,扎括迷上了聊天。他与花聊天,与草聊天,与野百灵黑蚂蚁聊天,有时候也与天上的白云聊天。他比较喜欢与水晶晶花聊天。他觉得水晶晶花天真直率,不做作。不高兴了就生气,生气了就发脾气,啥就是啥,不拐弯抹角声东击西,挺对扎括的脾气。水晶晶花的性格有点像图罗的妹妹彩彩,可惜彩彩已经出嫁了。
每次想起彩彩,扎括的心跳就会加快,扎括就骂他的心:彩彩又没到你跟前来,你紧张什么。他想象着如果彩彩真的到了他跟前,他的心可能就从他嘴里跳出来了,活蹦乱跳的,都要把彩彩吓坏了。
扎括就不去想彩彩。他故意找一簇芨芨草聊天,或者就和一群黑蚂蚁群聊。黑蚂蚁提出各种各样尖涩的问题,想与扎括辩论,但这些问题对扎括来说都是雕虫小技,他引经据典左右逢源,把黑蚂蚁们说得哑口无言。扎括就有一种舌战群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