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江北边的山体高大,我们在漫山遍野的枇杷树林里找到了一条如受伤的蚯蚓一般趴在杂草丛中的小路,爬了上去。山路太长,左扭右拐,漳江和云霄盆地在眼睛里时隐时现,两条腿渐渐成了木头,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上学前经常看的那本《离骚》,《离骚》的封面上挺着一个瘦进骨头的老男人,腰间拖着一根棍子,爸爸说,那叫剑,跟锄头柄不一样。老男人的胸前有两排字,竖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噢,路漫漫,路漫漫。
就在两腿快不肯撑住身子时,我看到了一棵熟悉的相思树,风沿着山坡跑上来,相思树的叶子醒了,上上下下翻动,仿佛要笑出声来。腿脚一下忘了酸胀的感觉。姑婆的坟就在相思树下。
姑婆的坟上野草一如既往的蓬勃。我们从不除她坟山上的草,因为那些草太精神了,而姑婆一贯注意个人形象。大伯的坟在姑婆的背后。站在姑婆的坟前望出去,山谷的北边是一片悬崖,二伯就埋在悬崖的半腰上,塞在一块大石头的腹肚下。
我们排着队上完了香,坐在姑婆坟前说话,边说边每人点了一支烟笑嘻嘻地放在姑婆的墓碑前。大家都很快活,似乎姑婆就坐在我们正中间。二堂哥提起一瓶高粱酒放在大伯的墓碑前,阿扁追过去:“打开打开!哈,爸就爱喝高粱酒,对,没错没错,58度的。”
想起烟鹅肉的香味,我起身点了一支香,插在大伯面前的香炉上。
到二伯的坟前是没有路的,我们砍荆棘攀石头,你拉我拽,总算攀了上去,一路惊叫不断。站在二伯坟前,汗水顺着裤管溜到鞋子里。
二伯的墓穴是乌枝公找的。为什么不埋在泥土里?乌枝公说,老二是活活气死的,棺材里装的,都是怨气,埋在土里会把坟包胀破的。当年他们根本无法把棺材抬上悬崖的半腰,但乌枝公有办法,他叫十来条大汉把二伯抬到山顶上,再用大绳坠下来。二伯的坟正对着将军山的山尖。眼睛跨过云霄盆地,我们看到了将军山上空有一堆白且肥大的云,慵懒放肆,仿佛刚走出酒家的干部,边走边剔着牙缝里的肉丝。想到云团底下有一群没有多少文化的文化人正在有关部门的指导下举行什么文化节,我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为了提高文化节的含金量,他们甚至把全县的青壮年神棍集中起来,身上套着跟戏班子租来的服装,在一个长辫子男人的指挥下,认真地苦练跪拜基本功。
二伯的墓碑只有四个字:“方正之墓。”简单,方正,不带泥水。
方正是陈中凡先生给他改的名,因为他的原名方昌镇给他带来的麻烦太多了,实在无法承受。
三堂哥说,二伯去世前那天晚上,叫他把所有的文稿搬出来,烧。因为不肯让人知道,就在床前烧,用铁锅烧,烧到天亮。铁锅就是大伯用来烟鹅肉的那口。他烧的最厚的那本叫《宋、金、元戏曲语词考释》,因为烧不透,还特意用手撕开了,结果手掌手指烫起了几个燎泡。他没哭。二伯侧卧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盯着锅里的火焰,咳一声,一口血。
三堂哥说,要是他能再多熬四个月就好了,至少死的时候能闭上眼睛,不用圆睁着双眼给装到棺材里。
上了香,烧了纸钱,大家放下心来边欣赏对面将军山顶那堆肥白的云团边随手抓个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塞进嘴里。肚子早就咕咕叫唤了,二伯是不会让孩子们饿肚子的。
二堂哥却顾不上吃,他挑来拣去,净挑一些柔软爽口的小食品,比如海澄的双糕润、漳州的麻糍,挑了一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干净的食品袋,小心装了进去,扎好,递给他的小儿子:“这些带回去给你奶奶吃,她的牙口不好,不能吃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