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相信,她一直对着镜子。正面是她,反面也是她。斜了眼看时,先是一双清灵的手在她的发间上下翻飞,一只燕儿般从额头到耳际,一路下来啄呀啄着一直轻触到她的脖子。她的脖子就顺着凉凉的小指肚尖儿的皮肤一缩。他呢,就有理由稍抬头审视一下镜当央的她了,眼神一触到轻轻地一笑。两个人什么也明白似的相互躲开,仿佛这样,就永无挂涉。她的头发已短得不能再短,平生从未这样短过。短了就有了短了的好处,露出又白净又足够显示聪明的额头来,自己往处瞄一眼,又一阵惊异于见到自己额角样的心跳。其实呢,谁能保证不是因为她上面那只手呢。眼角呢,鱼尾纹早有了。一过三十,她就一天照三十次镜子,一次次拿手指在眼角处抿了又抿,笑一笑,平复下来,怎么也不能使自己满意。活着活着,就老了呢。
旁边也有女孩做头发,二十来岁上,只是胖了,也不乖巧,细细的眼睛加上厚重的刘海,还有粗笨的腰身呢。哎哟!皱几皱想像当中的眉头,眼尖子却在人家紧绷绷的腮上拿不下来。女孩在卷头发,怎么卷呀这是,先是拿锡纸紧包了,然后死劲地拧,拧得她心里皱皱巴巴地透不过气来。女孩自己倒无所谓,嚼着口香糖还是泡泡糖,是泡泡糖,满脸我有青春我怕谁的不服气。不一会儿,一只粉红色的大泡从她嘴里猛地鼓起,然后“卟”一声粘遮起嘴唇,那女孩偏过头,同谁赌气似地嘟起泡泡皮后面的嘴,然后伸出同色的舌头,变色龙一样将嘴外的东西拢了回去,末了打眼这边来一下。她立即就有了些别扭。收回余光,肩膀上着了小咬般扭动着,理发衣下面的手顺势扶了椅子扶手,坐正一下,又坐正一下,当然,位置没见得有多少变。然后嗓子微微清那么一下,煞有介事一样。这样,就知道头后面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了,知道她心意似的。不过,拿不准呢,谁剪头发也不是一剪刀“喀嚓”完成的。如果一剪刀就完成,她还会注意到他么?她难道不是先看到他那双灵巧的手么?一挑一剪间已经不再是工作,而是一种会说话的艺术。她确信,剪刀与梳子已经成了他手的一部分,世间竟有这样的手?当然,这让她想起丈夫的那一双,没见到他的手之前,她以为丈夫的就是天底下最灵巧的手,拂她如琴,夜夜笙歌。她最不愿意承认的就是丈夫的与他的一比,竟拙劣得让她羞愧——为手本身和自己无耻的比较。旁边的理发师理着个达赖样的头发,与达赖不同的是被染成了黄色后挑染了几缕淡紫,浅浅的颜色倒突兀了。不过,看得出女孩喜欢,在嚼糖的间隙,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怎么个染法,是全染黄了再染紫,还是本来留着那几缕不一样的。理发师无心细细地回签她,倒问了几遍右前方的小柜子上放的保湿护发水她到底喜欢哪一款。女孩一探身,伸出涂得亮兰甲油的手取了来,反过来看了反过去看,末了问一句“这个好用吗?”明显带着撒娇,那一点点嗲,当然会被她听了出来,她还听出来这明明是问他的。后面的手并没有停,镜子里先是映出那张脸来,在她喘口气的间隙也并没有听到他答“好用。”只是微微地扯一下嘴角,算是笑了,答复了吧。他不往旁边扭头,像是职业需要一样只往镜子中打一眼又匆匆低下去了。一双缠绕跳跃在发间的手仿佛在轻声呢喃,会说话的一双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像旁边的理发师一样剃个达赖头,或者,随便弄成什么样子一染。哪里的理发师不是这种样子。他有什么理由不烫不染的剪这么个“老克腊”的头发,额前的头发软软地平复下来,一低头,接到眼角。她的心就“咚”一声,接着又一低头,心又“咚”地一声,声声敲得她脸发热,像只为了让她出卖自己似的。其实,哪有失态呢,到了这个年纪,不会轻易做不得体的动作说孟浪的话,像女孩似的。想到这儿,一股酸溜溜的东西像门被推开打进来的光一样先闪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