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亮晃晃地照在绿油油的草坡上,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开了,黄的、红的、蓝的、紫的,把草坡装点得像块色彩斑斓的碎花布,使人不忍踩上去。
蜜蜂们开始忙碌了,在花丛间飞来飞去地劳作着。
小戴头戴纱帽,在飞进飞出的蜜蜂群里清理蜂巢,也就是清理死去的蜜蜂,每个蜂箱能清理出一小堆。要知道,一只蜜蜂大约得采集一千朵花,才能装满自己的嗉囊,飞回蜂箱卸下花粉,再去采集,每天要飞来飞去十几个来回,大多数蜜蜂的寿命只有三五个月,就活活累死了。小戴把死蜜蜂往一起归拢时,心情很沉重。周围除了蜜蜂的嗡嗡声,小戴听不到别的声音。父亲和一帮男人晚上又去山上的树林子蹲守抓狼,凌晨才回来躺下,此刻睡得正香,小戴不愿扰了父亲的瞌睡,一个人默默地清理蜂箱。一般情况下,蜂箱十天半月清理一次。其实,离上次清理还不到十天,父亲没叫小戴清理,他只是不想什么事都要父亲说了才干,那多没劲,他一个大小伙子,总不会什么事都不能独立完成!还有,他觉得很无聊,找点活打发时间,要不,漫长的上午很难熬过去。
春天的暖阳下容易犯困。小戴还没清理完几个蜂箱,就接连打了十几个哈欠。他的脑子已经有些犯晕,手里的活干得机械,一点也不像想刚开始清理时那么有劲。小戴一直硬撑着,因为他刚才抬头,看到那个叫花菇子的,蹲在河边安静地洗衣服。她把已经洗好的衣服摊在身后的草坡上晾晒,其中就有她经常穿的那身深黑色衣裤,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灼人眼目。她身上穿的依然是一身黑衣黑裤,透过帽纱,小戴看不清花菇子的脸。小戴不明白花菇子一个丫头,怎么总穿一身黑衣服。一个人的穿着老是一成不变,就跟冬天一个颜色一样,晦暗,沉重,让人难以接受,也不适应。可那黑色又总是那么安静,一团乌云似的,不动声色地移过来,又悄没声息地飘过去,像是刻意要用这种凝滞的颜色掩盖自己,却在这青山绿水中,偏偏与众不同地吸引着他人的目光。小戴不时往河那边瞅,花菇子身边那堆要洗的脏衣服很显眼,估计不到晌午,她根本洗不完。小戴不好意思早早收工,人家一个丫头,不,小媳妇,都不歇息,在干着活呢,自己一个大小伙子,还没清理出几个蜂箱就收工,有点说不过去。小戴努力使自己强打起精神。
沟谷里安静极了,晚上到林子里蹲守的男人们都在睡眠之中,也许是怕吵着这些男人吧,女人们说话的声音不似往日那么大,孩娃们也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全没了。偶尔会听到一两声狗吠,蓄意要制造出一点动静似的,却使得庄子越发显得空荡。并不是多么空旷的谷地,不宽的河水如同一条白练抖着微微的浪波,在阳光下,闪着一层一层的银光。不知谁家这么早就生火做午饭了,庄子的上空被升起的炊烟软软地缠绕着,有一搭没一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戴没能使自己坚持多久,瞌睡使他心不在焉,有一刻他差点合上眼站着睡过去。他努力睁开眼瞅瞅河对岸,花菇子还在埋头洗着,草坡上晾的衣服越摊越多,她身边的那堆衣服似乎没少下去。小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准备清理完手头这箱就收工,他不想迷迷糊糊干下去,清理蜂箱是个细活,不能有丁点马虎,父亲说过,稍一疏忽,就清理不出蜡螟,这可是蜜蜂的克星,不治死它,会坏掉不少蜜蜂的性命。
小戴回头看一眼窝棚那边,门帘还好好地吊着呢。看来父亲今天不睡到中午又起了床。中午吃点啥饭呢,原来都是父亲做什么,小戴吃什么,他没有自己做饭的经历,这几天父亲蹲夜回来倒头就睡,不到中午起不来,他就没现成饭吃了。有时候,实在等不到父亲起床,他饿得慌,就自己动手煮挂面吃。煮挂面简单,煮熟捞出来拌点盐醋就可以吃。但他煮的面没有父亲煮的好吃,不知道是啥原因,他想问父亲,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也是白问。他知道父亲一下两下也给他说不清楚的。
现在,小戴的肚子不是太饿,但胃一直不舒服,早晨吃了父亲给他带回来的羊肠,懒得生火加热,凉吃了,一上午肚子都难受。他想吃点热乎的暖暖胃。春天的阳光是热乎的,能把人的瞌睡晒出来,够厉害吧,他却吃不到嘴里。他停下手里的活,想不出一时半会儿自己还能干点什么,只好眯着眼望河水里闪闪的阳光发呆。
河边的花菇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像被蜜蜂蜇了一般大喊大叫。她尖锐的声调把小戴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到花菇子像踩了弹簧似的,人一下子蹿出去好远。蜂蜇了也不会这样呀!
阳光下的草坡、河边,一时不见人影,小戴本不想过去,看花菇子的样子不像被蜂蜇,那就跟他没啥关系。可这河岸两边,只有他和花菇子两人,他不去看看就显得不是男人。小戴双手捏着沾满小蜜蜂的蜜脾,不敢随手扔下,只能小心地插回原处,脱了纱帽才能过去。这就耽搁了丁点时间,待小戴往河边跑时,老戴已经被花菇子的惊叫声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窝棚,跑到了小戴前边,边跑边往身上套衣服。
小戴跟着父亲跑到河对岸,看到惊恐不安的花菇子并没受到伤害,看着跑过来的戴家父子,惊恐地指着摊在草坡的黑衣服,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戴和父亲随花菇子的手指望过去,黑衣服上盘着一条菜花蛇,有锄把粗。这蛇真会找地方,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黑色的衣服上,绣着一大朵色彩纷呈的花呢。
蛇显然被花菇子的惊叫吓着了,但它贪恋阳光下衣服上的舒适,不想就此离开,非常傲慢地仰起头,盘起来的身子正在散开,慢慢蠕动着与花菇子对峙。小戴看清这条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美丽的蛇,胃里的凉气顿时涌遍全身。他畏缩不敢往前,心想这莫乎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连蛇都这么大胆,见了人居然这么傲慢,不赶紧溜走。
还是老戴老成,他挡在花菇子前面,把她置于保护之中,双眼紧张地盯着那条慢慢蠕动的蛇,却不知所措。老戴摊开手,作出一副要飞翔的姿势,两手左右一抓一放,除过温暖的阳光和空气,他啥也抓不着。他想找个打蛇的工具,可草坡上除了草,连根树枝都没有。不远处的河边倒有柳树,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不能丢下吓呆的花菇子去河边折柳枝。小戴看出父亲的意图,蜇身就往河边柳树那儿跑。
正在这时,递递眼举着一根树棍从斜坡跑下来,边跑边喊道,别赶走蛇,留给我对付它!
还是莫乎沟的人有经验,听到动静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递递眼有备而来。
老戴明显舒出一口气。他的额头涌满了细密的汗珠。
递递眼没有将蛇打死,他伸出棍子拦腰轻轻挑起菜花蛇,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几次,蛇从棍子上滑落,它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放下了傲慢的架子,迅速游动着作逃跑状,却被递递眼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来。
闻迅赶来的几个大人小孩,咋咋呼呼,和老戴父子、花菇子一起跟着递递眼,上到他家屋前的坡坎,来到他家畜圈前。
小戴不知道递递眼要干啥,他问旁边的人,人家顾不上跟他解释,急急地说,自己看,自己看,马上就会看到。竟然一脸的诡谲。小戴想问父亲,老戴像个忠实的保镖,一直陪伴在花菇子左右,他脸上除了对花菇子的关切,好像对递递眼的行为不太在意,估计他也不知道递递眼抓蛇做啥。小戴跟在大家身后,想看个究竟。
早有一个男人拔来一捧青草,一个孩娃钻进递递眼家畜圈,牵出他家的大种马来。
递递眼在几个大人的帮助下,用青草将菜花蛇裹紧,小心地送到种马嘴边。种马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信任地看了看主人,伸出大舌头一卷,就把那捧草和蛇卷进了嘴里。菜花蛇的尾巴穿透青草的包裹,露在马嘴外边,使劲摇摆着。种马浑然不觉,急不可待地大嚼起来。
突然,种马停止咀嚼,怔了一下。它可能咬到蛇了,颇感意外。但是,只停了七八秒钟,它又恢复咀嚼。这次,种马嚼得有滋有味。
小戴眼看着露在马嘴外边的蛇尾越来越短,到最后完全进入马嘴里。他的心一直颤颤的在嗓子眼跳呢。直到马吃完蛇,用大大的眸子温情而满足地看着递递眼。递递眼也温情地望着他的种马,竟然一脸的陶醉。
见马吃完了菜花蛇,周围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发出一片惊呼,递递眼冲着孩娃们挥挥手,去去去,看完了一边玩去。孩娃们一哄而散。
小戴的惊悚这时慢慢缓过劲来,他按着胸口问身旁一个男人,为啥把蛇喂给马吃。他知道马是素食动物。
男人看了一眼小戴,说,小孩子家别多问,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为啥了。
递递眼却得意地说,蛇壮阳,能帮种马给母马配种。
有个男人对递递眼说,刚才的青草可是我拔来的,咱说好了,今年得先给我家母马配头一茬。
递递眼嘿嘿一笑道,就先给你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