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白得有些惨淡,只悬挂了不过片刻,便再次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轿子进了奕霖宫内殿的边门,缳儿上前挑起轿帘,将凌冬搀扶下来。
脚步刚一落地,凌冬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一抹不寻常的气息。
现在正是午后洒扫的时刻,这内殿周围不说是人满为患,至少也应看见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影。可是,展现在凌冬面前的,却是一片反常的寂静,似乎连平日里聒噪的寒雀,都受那沉闷气氛的影响,乖乖闭上了嘴巴。
缳儿本如往常一样,再自然不过地想要走去为凌冬开门,但在凌冬脚步一顿之后,她也自她面上的凝重,觉察到一丝不对。
“娘娘……”她压低了声音呼唤,伸手拽出小轿上的一根抬棍。
“稍安勿躁。”轻轻向她摇了摇头,凌冬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走上台阶,“吱呀呀”推开了面前遮挡的那一扇门扉。
一室凌乱的狼藉,就那么突然地冲进了凌冬的眼帘。
遮挡用的屏风花架倒了一地,珍贵的瓷器、绝世的摆设……那寝殿之中,凡是能看的见的物品,无一不被砸了个粉碎,就连那张象牙床上垂着金流苏的帐子,也被撕扯成一条一缕,破絮般地堆在地上。
一个身着红衣的人影,如山一般,静静地端坐在那张雪白的象牙床上。
他果然还是来了!
已经经过了这许多日子,为何看见他,自己的心还是会痛,还是会泛出一股酸涩灼烧的感觉?
略微迟疑了一下,凌冬迈步向前,穿着软底绣鞋的双脚,踏上了那一地的碎片。
推门这样大的动静,照理说风伊绝对不会听不见,但他却依旧纹丝未动,就连垂下的眼睑,也没有稍稍抬上一抬,整个人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安静。
走到离风伊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凌冬停下了脚步。
她那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淡淡的酒味。
他又喝酒了……
只不过这一次,风伊的形容,绝对没有上一次那么狼狈。他恢复了凌冬第一次见他时的那种妖孽俊美,那张如白玉般晰透的脸上,只在下颚处,有着些微的一点淡青。
只要他的神智还清醒,就好办一些。抚了抚仍有些隐隐作痛的脖颈,凌冬困难地咽了咽口水。
“你来了?怎么不叫人来伺候?”
此时此刻,她是万分不想说话的,但是一想起在听雪楼中,风伊曾经命人毒打过元宝和富贵,她的一颗心,就不免有些紧张。
然而,风伊仍像是泥塑木雕一般呆坐着,对她的这句话恍若不闻。
难道是真的睡着了?
凌冬被自己的这个猜想雷到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风伊的眼前晃了晃,见他仍无反应,她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心中的庆幸还没有完全荡漾开来,下一刻,一只冷得像冰一样的手,就牢牢擒住了她的手腕。
“你又去找他了?”
压抑沉闷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中发出,其中所隐含的风暴肆虐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他?
凌冬的呼吸窒了一窒,但旋即就反应过来。风伊口中所谓的他,一定是风澈。
“呃……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得知消息,又会特地过来,凌冬有些慌乱地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但绞尽了脑汁,心中却只有越来越大的疑问。
他究竟是将自己当做了上官如烟,还是岳凌冬?
若当她是凌冬,他又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地跑过来,让明眼人一看就是在吃醋的模样;但若说是将她当做是上官如烟,他又怎么会在上次的酒醉中,情绪失控到想要杀死自己?
凌冬不是当事人,自然无法深入了解风伊风澈,与上官如烟之间沉疴多年的情感。她低估了风伊的怒气,更错误的估计了眼前的形势。
“这么多年了,如烟……”风伊冷笑着,缓缓睁开了眼睛,“难道说这么多年,甚至都死过了一次,你也坚持不肯放弃对他的痴迷,不肯全心全意地回到我这个夫君身边来吗?”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凌冬一惊,看着那双与上次酒醉时一般无二的血红眸子,不安竟然压过了委屈和怀疑,满满占据了她的整个心头。
“放开我!”她抽身想要后退,奈何手腕被风伊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为什么?”风伊一用力,将她从站立的姿势,拉得跌倒在自己怀中,“怎么?你能与他两人共处一室整整一个上午,却连面对本皇子一时片刻都会觉得厌烦吗?”
灼热的呼吸喷吐在颈间裸/露的肌肤上,惹得凌冬一阵激灵灵地战栗。这样亲密的姿势,仿佛是一条越缩越短的导火索,引燃了她对往昔那些甜蜜时光的不堪回顾。
“殿下,请放开我!”牢牢谨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凌冬颤抖着,竭力压抑着心中想要一掌将风伊劈昏的欲/望。
“放开你?”风伊冷哼一声,阴测测地笑了起来,“你与风澈他共处一室时,是不是也这样对他说话?”
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三番两次的忍让,再加上心中对他的失望与怨恨,凌冬的耐性已达到了及至!当下,她也顾不得再扮柔弱,手上猛一发力,便想要推开风伊。
察觉到胸口传来的一股大力,风伊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你与风澈他相处时,也是这样欲拒还迎的吗?”口中毫不留情地说着诋毁的话,他一个翻身,借着凌冬推他的力气,反而将她翻转压在了身下,一张口,便向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吻去,“不知道这张惹得众生倾倒的樱唇,又是否被他所品尝过呢?”
身上突如其来多出的重量,压得凌冬闷声一哼,下一刻,那张曾饱含着浓情蜜语的薄唇,就带着报复性的快/感,粗暴地吻住了她。
陌生的情欲,充斥着毁灭一切的癫狂气息,铺天盖地地向凌冬席卷而来。她愣了一瞬,紧接着便用力挣扎着,眼中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四肢乃至于全身都被风伊死死地压住,惊惶心痛之间,她一时竟然挣不开风伊的束缚。
缳儿赶上前来劝架,但又不敢拉扯,被风伊腾出一只脚来,像断线风筝一般踢出了门外。
瞅得这一个空子,凌冬猛地偏头,一口咬住了风伊的左肩。
因为身处内室,风伊早已脱去了身上的大麾与棉袍,凌冬的这一口,咬在薄薄的布料上,不一会儿,唇齿间便有血腥的味道传来。
再看风伊,已经停住了轻薄的动作,就那样冷冷地望着凌冬,任凭她将自己的肩头咬出了血。
“被我说中了?”他的语气,比外间的天气还要冰寒三分,“被我说中,所以就恼羞成怒?你与楚风澈的关系,原来真的是如我想象那般不堪……”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就打断了他继续的口不择言。
“你敢打我?”呆怔中被凌冬推开,风伊愣了片刻,突然张狂地大笑起来:“好!好得很!上官如烟,你竟敢打我!今日,本皇子就要让你这个**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身形一闪,他如风般扑了上来,伸手直取凌冬的咽喉。
已经吃过一次亏,凌冬岂会如此轻易再次中招?对风伊的动作,她早有防备,不慌不忙地伸手轻挡,她险险避过他的双手闪向一边。
一击不中,风伊的目光更加疯狂,呛然一声,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堪堪向凌冬的脖颈抹去。
只是一语不合,他竟然动刀动枪!
凌冬被风伊的动作吓了一跳,再定睛细看他手中的匕首,却是当日在黑风寨中,他曾送给自己防身的那一柄。那天想要离宫,考虑到这也是他所赠之物,她就将它留在了听雪楼中,还给风伊。
这一柄匕首,曾在黑风寨中,帮她挡住了多少致命的刀剑?可如今,却拿在它原先主人的手里,目的,竟是要取自己性命!
浓重的悲凉与愤怒,自凌冬心头泛起。她停止了格挡与躲避,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如火焰般燃烧的双眸,直直地瞪视着风伊的眼睛。
寒锋划过她的肌肤,带来轻微的刺痛,嫩白的脖颈上,有细细的红色漫成一线,在最末端凝成一滴缓缓下/流的血珠。
眼见她不再躲避,风伊手中的匕首却停了下来,就那样静静挨在凌冬颈边,不前进,也不后退。
“为什么?为什么不躲!”他低低地咆哮着,虚张声势的同时,却很容易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彷徨与脆弱。
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此时此刻,凌冬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上官如烟,还是她自己,她只是直挺挺地站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愤怒燃烧的目光来无声控诉!
颈边的匕首开始颤抖,那削铁如泥的刀锋,再一次划破了她的肌肤,又一道细细的红线,缓缓渗出血珠。
“呛啷……”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风伊手中的匕首,终于呛然落地。
仿佛是承受不了凌冬目光中的压力,他踉跄后退了两步,被脚下的花瓶残骸一绊,没掌握住平衡,摔倒在地。
细瓷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掌,那细白似雪的纤长手指间,流淌下殷红的血迹。
血一样红的袍,宛如一朵盛放的莲花,凌乱无序地在满地的狼藉上铺展着,绽放这一种别样凌厉的美感。
“呵,呵呵……”低沉的轻笑,从那漆黑如瀑的黑发下传出,风伊悄声地低喃,双手却猛然握紧,完全不顾那些碎片会在伤口中扎得更深,“我……我究竟在做什么啊……”
两点凭空出现的水痕,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悄然化开,将那细长成一线的血迹,冲淡出两团晕染的涟漪。
他哭了?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凌冬,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撼动。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风伊的眼泪!
深陷敌窟时,他没有哭过;身中剧毒、命在旦夕时,他没有哭过;甚至在自己将要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听见他的一声哽咽。
他的眼泪,恐怕只会为上官如烟而流吧……
记得前世就有人说过,只有逝去的,再也找不回来的爱情,才是最珍贵最美好的。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未来,她岳凌冬都永远不可能取代上官如烟在风伊心目中的地位,他为她流下的眼泪,便是最好的说服证据!
一颗心已经完全灰暗下来,凌冬没有理会伏在地上的风伊,只是冷着脸色,踏着一地的碎片走过他身边,坐到了室内唯一完好的那张象牙大床上。
“来人。”她的声调中,透着一股漠视疏离的冷冽,“将三皇子殿下送回正殿!”
半敞的门扉外,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是穿着一身黑衣的连城。
乍一见那熟悉而俊朗的面庞,凌冬的心中,翻起另一波滔天骇浪。
时至如今,她才终于明白了那时连城对她所说的话。
什么不举!什么“性福”!完全都只是她从元宝那儿得来的道听途说,和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连城是知道风伊秘密的,但他的身份,又限制着他,不能对自己明言。可怜可笑的是,自己竟然会误解他的用意,进而甚至怀疑到他的人格!
这宫中,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男子,竟被自己那样对待!如今虽然水落石出,可她已不是岳凌冬,而变成了上官如烟,那曾经在西郊猎场上笼着篝火的笑谈,那香气环绕的烤狍肉,还有那毛茸茸,晶莹可爱的小兔,都变成了灰暗的往事,惨淡的,如同二人之间少得可怜的交集。
在自己拒绝他的那一刹那,这份情,就已经回不去了罢!
微微别过头,凌冬不敢与连城对视,只是强捺着汹涌澎湃的心情,口中淡淡说道:“本宫累了,送殿下他去别处吧。”
“是。”对自己主子的正妃,即使她有一副与凌冬相像的面貌,连城也从来不会多看一眼。
走进屋内,他弯下身子,想要搀扶起风伊,却被后者突然爆发的一股大力推开。
“出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两个字,风伊的语气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愣了一瞬,连城依然选择了听从主子的命令,静悄悄地从房中退了出去,顺便还关上了那半敞的门扉。
他还想做什么?继续对自己施暴吗?
手中锦缎的床单被猛然揪紧,下一刻,凌冬逐渐平缓着呼吸,暗暗下定了决心。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不会再装下去了!无论是福是祸,是生是死,只要他再敢动她一根寒毛,她就会用尽所有的手段让他好看!
若不是顾忌着鲁拙的安危,就在刚才,她都有了与他玉石俱焚的冲动!
单手撑着地,风伊一点一点地,在凌冬的面前站了起来。
双手的指尖兀自滴落着血珠,他却恍若未觉地抬起脸来,那一双绝美的凤目之中,满满承载的,是让冰雪都能为之融化的深切伤悲。
拖着脚步,他走到凌冬身前,默默地半跪下去,将脸靠上她的膝盖。
“对不起……”
就在凌冬厌烦想要推开他的前一刻,一道呢喃般的道歉,传进了她的耳朵。
道歉?他居然会道歉?!
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凌冬在心中无声地冷笑起来。这个骄傲如孔雀般的男子,以为在这样伤害过自己之后,就凭这么一句道歉,就能让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一笔勾销吗?如果是上官如烟,他的这一举可能奏效。可惜的是,她是岳凌冬,将第一次都倾心交付于他的岳凌冬,而不是那个性格温婉,逆来顺受的上官如烟!
“请殿下离开!”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脚,语气生疏的,仿佛是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不!不要!”风伊的声调,就像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的双腿,他抬起脸来,完全不遮掩他满面的哀求之色,“如烟,就算我求你……请不要,再次离开……”
到头来,这个让自己中意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可悲的失败者!凌冬想当然地将风伊口中的“离开”,当成是上官如烟要同风澈私奔,当下自嘲冷笑之余,便想要伸脚将他踢开。
“殿下,娘娘,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求见!”
就在此时,紧闭的房门外,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话语声。
皇后?恐怕是缳儿见事态紧急,所以才去搬皇后做救兵吧?只可惜,她来的还是晚了,一番闹剧都已接近结尾,这人才姗姗来迟,不过借着她的到来,能够将缠着自己不放的风伊支开也好。
心中如是想着,凌冬也不管风伊的狼狈,径自对门外说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轻响,推门而入的五嬷嬷,被室内的情形吓了一跳。
“皇……皇后娘娘有着旨,宣皇子妃娘娘前去觐见。”呆了一呆,她才想起了自己过来的使命,只是看着旁若无人般抱着凌冬双腿的风伊,眼神不由得还是有些发直。
“既是皇后娘娘的懿旨,那如烟就不得不去了!”口中答应着,凌冬随手挣开风伊的纠缠,不顾他近乎乞怜的眼神,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缳儿在寝殿外早已备好了车马,见凌冬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心有余悸地抚胸道:“娘娘,您还好吧?您脖子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跌倒划伤的。”凌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刚要上车,突然又记起来自己方才的牵挂,转头问道:“宫里的下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娘娘不必担心,是属下看殿下情绪不稳,提早让他们都避开了。”回答凌冬的,不是缳儿,而是站在一旁的连城。
无论何时,他始终是最贴心,也是最可靠的一个!
心中微酸的同时,凌冬竟连看都不敢再看连城一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上了车辇。
一路上,缳儿已经为凌冬脖颈上的伤口抹了药膏,但苦于事态紧迫,没有净布包扎,只得先拿立领的披风暂时遮挡住风寒。
第二次来凤仪宫的内殿,凌冬已不用缳儿带路,自己轻车熟路地走在了前面。
烧得通红的白银碳,在铜制镀金的火炉之中,散发着浓浓的暖意,将冬日的严寒完全格挡在室外。
顺贤皇后早已等在宫中,见凌冬进门,连忙伸手召她过来。看见她脖颈上的伤痕,她不由地眉头一皱。
“风伊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虽然是责怪的语气,但凌冬听得出,她只是懊恼风伊为她添麻烦的“不懂事”,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关怀自己,所以,她只是静静地立着,没有诉苦,亦没有赞同。
“你平时也要当心一些,不要与他产生冲突。”果然,念叨完风伊之后,顺贤皇后进一步就将矛头对准了凌冬,“以后本宫会叫缳儿留点儿心,尽量避免你与风伊碰面的机会。若是真躲不过去,你也要事事顺着他,三番四次地伤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总是不太好看。”
“鲁拙怎样了?”在顺贤皇后的面前,凌冬不必乔装,直接明了地道明了自己的担心。
“本宫只是象征性地打了他几板,表面上将伤势弄重了些,不是如此,也无法向皇上交代。”顿了一顿,顺贤叹了口气,补充道:“与厉青萍那泼妇的会面,你也能免则免,若是让她发现了你与那鲁拙的关系,即使是本宫,也很难保全他!”
“我知道。”明白顺贤皇后能做的,仅止于此,凌冬也不做强求。
“刚才缳儿慌慌张张地来报,害本宫午间的休憩都遭到了叨扰。”抬起戴着长金甲套的纤手,顺贤象征性地打了个哈欠,“本宫精神疲惫,得先去吸两口“仙泡”解解乏,你且在这宫中呆上一阵再回去,让缳儿带着你四处走走转转也好。”
仙泡?说的恐怕是类似于鸦片毒品一类的迷幻毒物吧?回想起曾经见过的,楚皇楚后都不离身的小鼻烟壶,凌冬暗地里摇了摇头。
这样的东西,虽然是叫法不同,在各朝各代,却都存在着。只是在古代,毒品的纯度不高,对人身体的危害性相对也小上许多,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将它当做是“仙药”的王公贵族,才不至于个个早夭短命。
顺贤皇后起身离去,偌大的寝宫外殿,就只剩下凌冬,与一些值班洒扫的下人。
“这凤仪宫中四季常青,景色极好,娘娘若是沉闷,不妨让奴婢带着你去看看。”得了顺贤皇后的允许,缳儿自然也不愿在这寝殿之中枯站。
“也好。”凌冬点点头,扶着缳儿的手,出了寝宫内殿的大门。
楚宫之中,论起奢华尊贵来,除了供楚皇独处的乾坤殿,便是专属皇后的凤仪宫了。虽是冬日,但凤仪宫内殿院落各处,都可看见有繁花绽放,绿树常荫,就连林中休憩的鸟雀,也是翠羽珠鸟、白孔雀一类的珍禽。
这美,虽然琳琅满目,堆砌奇珍,遗憾的却是少了分意境。
若单单说是赏心悦目,它还不及风澈居祥宫中那一片湘妃竹林来的意味深远。
一路走着,凌冬一路听缳儿如数家珍般地介绍,显然,她在这凤仪宫中呆的时间也不短。
“那儿是什么地方?”看腻了金碧辉煌的张扬,凌冬对跃入眼帘的一处偏僻院落起了一丝兴趣。
“回娘娘,那儿是凤仪宫中奴仆们所住的小院。”有外人在旁,缳儿毕恭毕敬地回答着,眼底闪过一丝留恋的渴望。
这凤仪宫中的奴仆院落中,恐怕也有她在意的人,或物吧?心思敏锐如凌冬,又怎么会忽略缳儿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眼神,想起她刚才被风伊踢飞的那一脚,她不由得心软了下,迈步向那院落走去,“本宫倒是想要看看,皇后娘娘凤仪宫中的奴院,与奕霖宫有什么不同,缳儿,带路。”
“娘娘,这有些不合您的身份……”见凌冬这样决定,缳儿不禁一呆。
“皇后娘娘刚才只说本宫可以到处走走,并没有说不许去奴院啊。”凌冬回眸,不由暗笑了下,缳儿那一脸的希翼表情,哪里有想要阻止的意思?
一主一仆,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进那凤仪宫中唯一的简陋之处。
此时正是午后,还不到各宫奴仆们休憩的时刻,那偏僻的院落中静悄悄的,与前殿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说是简陋,但这毕竟是凤仪宫中的所在,那一排排整齐的房舍间,连落叶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若是拿去与鲁拙的隆禧宫相比,无疑是要好上千百倍。
进了院落,缳儿的神色明显欢快起来,话也多了许多。
“这儿是奴婢这一生命运发生转折的地方!”抚摸着院子中央那一棵冬谢的香椿树,她的嗓音中,满是近乎痴迷的感动,“这棵树是奴婢从浣衣局,调到凤仪宫中时,亲手种下的。在种下它的那一刻起,奴婢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不再任由那些卑鄙丑恶的人欺负自己……”
这宫中,哪个人没有一段令人心酸的故事呢?凌冬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是任由缳儿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比起院外的奢靡,这院中的简单,倒是给了凌冬可以自由畅快呼吸的空气。信步在漆成一色褐白的房屋间行走,她的目光,落在了靠近院门一侧的偏僻角落里。
“哪儿是谁的房间?怎么跟别的房间不一样?”看着那明显有前厅后厢分隔的两重房间,凌冬好奇地随口问道。
“那是四嬷嬷的房间。”随着凌冬的指向望去,缳儿的面上,带上了一丝尊敬,“四嬷嬷是这凤仪宫中资历最老的嬷嬷,因为年纪太大,已经不问宫事了,皇后娘娘念她多年侍候有功,特命人为她在奴院中修建了这个房间。缳儿几年之前,便是由四嬷嬷从苦海中救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凌冬点了点头,心中又萌发出另一个想法。她记得现在伺候在顺贤皇后身边的大嬷嬷,是叫五嬷嬷,如今又出现一个四嬷嬷,那是不是还有三嬷嬷,二嬷嬷的存在?
这随心的疑问还没有说出口,那两重房外乌桧木的门,便“吱呀呀”地被拉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宫装的老宫女,挽着竹篮从门内走了出来,看见外面站着人,脚步不由一顿。
“四嬷嬷,是我,我是缳儿啊!”乍一见她出来,缳儿欣喜地迎了上去。
“缳儿,我记得你。”那张清瘦的脸上,现出一抹善意的微笑,紧接着,四嬷嬷转向凌冬,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宫礼,“只是不知这位娘娘是……”
“这是三皇子妃娘娘。”缳儿赶忙为她介绍。
“奴婢参见三皇子妃娘娘。”再次向凌冬躬身,四嬷嬷转而向缳儿笑道:“这位娘娘看起来便是富贵之相,又兼和蔼可亲,缳儿这一次,可算是跟对人了。”
“哪里。”凌冬亦是点头一笑,心中却不免有些惊诧。这四嬷嬷虽已不年轻,但比起五嬷嬷来,却也大不了多少,更兼她根本没有老弱昏花的样子,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礼仪谈吐,都一丝不苟,恰到好处,只是不知顺贤皇后为何放着这样的一个嬷嬷不用,反而重用那略显浮躁。对待下人嚣张跋扈的五嬷嬷。
当然,这只是凌冬心中的疑问,自然不可能问出口。
“这粗陋之地,以娘娘的千金之躯,切莫久呆。”与缳儿寒暄了几句,四嬷嬷转向凌冬,歉意地笑道:“奴婢还有些事,就不叨扰娘娘的兴致了,还是让缳儿陪着你,去点翠湖那边游览一番为好。”
“本宫只是随便转转,多谢嬷嬷的建议了。嬷嬷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不用顾着本宫。”亦是和善地一笑,凌冬点头准许四嬷嬷离开。
行礼告退,四嬷嬷不朝院门的方向走,反而向那院落的最深处行去。
顺着她的去向,凌冬定睛细看,才发现在那远处的褐红宫墙上,有一扇漆成同色的隐蔽小门。
“那门后是什么地方?”凌冬状似好奇地询问,实际上却暗暗留上了心。
缳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口回答道:“那里是凤仪宫中千人冢的所在地,每个宫中都有这样的地方,奕霖宫里也有,娘娘不知道吗?”
“千人冢?”凌冬皱了皱眉头,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人觉得鬼气森森。
缳儿这才想起凌冬这皇子妃是冒牌的,不由尴尬一笑,解释道:“那千人冢,顾名思义,就是埋葬各宫死去的宫女太监的地方。自北楚建朝以来,便在宫中设了这样的所在,为的就是让宫中的奴婢,死后好有一个去处,同时也能谨记着自己是这楚宫中的人。”
人都死了,也不让回家乡故里,还真是残酷自利的规矩!凌冬在心头冷哼一声,表面上却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只是经过了这么多年,这后宫之中死去的奴婢又何止千百,那千人冢果真有那么大,能够埋下那么多人的尸体?”
“当然不是。”缳儿摇头否认,面上划过一丝淡淡的凄凉,“我们做奴婢的,又怎么可能奢求死后有一席葬身之地?那所谓的千人冢,不过是树林中的一口枯井,宫女与太监死后,便会被火化成灰,洒在那井中。”
这一席话,说的凌冬也沉默了下来。
“是奴婢的错。”见凌冬叹气,缳儿连忙收拾起低落的情绪,向凌冬笑道:“大白天的,说起这些事来,多么晦气,还是由奴婢带着娘娘,去点翠湖看看吧。”
“不急。”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凌冬又怎么会那么快离开?“既然那小门是通向千人冢的所在地,四嬷嬷去那儿干什么?”
“四嬷嬷在宫中无事,每天都会去千人冢那儿打扫祭奠,似乎是为了缅怀与她一同进宫,却先一步离去的姐妹。”
缳儿的回答,合情合理,没有丝毫的破绽,但是凌冬的心中,却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对,这是她前一世在无数的危机中所锻炼出的警觉感,往往就靠着这种警觉,她才能够数次在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化险为夷,逃得性命。
这四嬷嬷的身上,绝对有一些古怪!
心中虽是这样想,但凌冬却随即换了一个话题,与缳儿相伴着,走出了凤仪宫的奴院。
缳儿再机敏贴心,毕竟也是顺贤皇后的人,她的心思,若是让缳儿发觉,那就等同于告诉顺贤:自己并不想乖乖地当她手下的一枚棋子!
这样的想法,现在表露,还为时过早!
走马观花地看了点翠湖,眼看天色渐晚,凌冬回凤仪宫的寝殿,向顺贤皇后告了退,带着缳儿坐上了回奕霖宫的马车。
沿途不知经过了哪一宫,有丝竹歌舞之声隐隐传出,夹杂着男子张狂邪魅的狂笑。
能在楚宫中这般随心所欲的,自然只有楚皇一人了!
想想那喜怒无常的帝王,再想一想缳儿口中所说的千人冢,凌冬只觉得自骨子中,缓缓渗透出一股冷意来。
回到寝宫的内殿,通明的灯火早已掌起。缳儿搀着凌冬下了马车,又为她抚去风雪帽上的几片残雪,紧接着便想要推开门扉,将凌冬让进屋内。
梨木雕花的木门一开,一股扑鼻的菜香,夹杂在浓浓的暖意中涌了出来。
凌冬将要迈过门槛的脚,就这样定在了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
是那间住了几天的寝宫格局没错!可是此刻展现在凌冬眼前的,不是满地狼藉的碎片,也不是恢复如初的奢靡宫廷,而是一色的雪白。
没错,是连地毯和墙壁都连成一色的白。凌冬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眼神落在了那一片白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抹鲜红上。
是风伊,他还没有离开!
不仅如此,这奕霖宫寝宫的摆设,竟让他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内,收拾的与听雪楼一模一样。
他究竟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
熟悉的景象不仅仅让凌冬的目光瑟缩,更让她的心中,再一次不平静起来。
她已经离开了那个让她心痛的地方,可是这风伊竟像索命的冤魂,在她现住的地方发泄了一番不说,竟还把这里改成了这样的摆设。他这么做,难道是知道了自己不是上官如烟,而是岳凌冬,从而进一步来讽刺羞辱?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凌冬却仍然抑制不住地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娘娘,您……您不进去吗?”面对着这样的景象,缳儿也是一愣。只是她二人身后,毕竟还有别的宫女宦官在看着,凌冬总是这样一只脚抬着站在门口,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算了!”硬生生将跨出的那一只脚收了回来,凌冬面无表情地准备扭头,“缳儿,去准备准备,本宫今天在厢房睡。”
“是。”虽然无法充分理解凌冬怒气的缘由,但缳儿还是依照着身为侍女的本分,在人前对凌冬言听计从。
听见凌冬要离开,低头坐在桌案前的风伊,才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一般,奋力抬起头来,那线条优美的薄唇,已经被咬得隐隐可见殷红的血迹。
“那个……我……我在等你吃饭……”